心纯先见是日本人,不去招呼,后来听他们谈天,纯是中国口气,恍然悟道:“这必是在美国毕业的学生。”便上前通问名姓,才知内中一半是为且工且学,被美人逐回的;一半是为费用不足,被美人责令原船载回的。心纯叹道:“原定条约,只禁工人,以外都许入境,君辈尤为美人所信,当优待的,今亦横遭苛政,毋怪我辈商人,不能一朝居了!”学生里年长的赵铁君击掌道:“我辈华人,到处都做人的鱼肉,美人刀劲组坚,尤出寻常。政府的权力不足恃,公使的唇舌不足动,我辈只有自保的一策。”

这时已出大洋,四面有风,吹得人衣飞发竖,横波涌浪,一起十丈,一落百尺,把四五千吨的火轮,颠簸得如扁舟一叶。

大众回到舱中。心纯问道:“请教自保之策,是怎样入手?”铁君道:“有几种办法:一样是将美人刻待华人的情形宣告万国,再强迫政府去请海牙和平会的判断。谁理长,谁理短,不尚空谈,只凭实据,我辈可操必胜。”心纯道:“海牙和平会主人是荷兰,实权是在二三强国,试问二三强国及荷兰属地,谁是遵约优遇华人的?和美人比起来,不过百步、五十步的分别,若把美人断输,问心不免自愧,肯说公话么?”铁君道:“禁工的政策,从工党发起,此外不过附和。我辈如在海牙失败,一面请公使运动政党,一面由我辈运动教会,教会同政党助了我,工党立时失势,可不是经底抽薪的上计么?”心纯道:“政党、教会,同一美人,论情论势,决不能祖护华人,说自己人的不是。彼辈常说华人不应只讲美人的坏处,不记美人的好处,意见可想而知了。”铁君道:“两策不行,便运动中国的商人,调查美国向来进口的货物,统列一表,开会公议,自今以后,毋论何行,一概不同美人交易。货物一滞,无财不灵,美国商家总有几处跌倒;商家倒了,工人也无路谋生,自然而然,要来就我的范围。”心纯道:“华商同美人绝了交易,不能禁别国商人不贩美国的货进中国来销。渐渐中美商权,到了别国人的手中,美国不吃亏,别国要占便宜,华商倒多花一道行佣,可不冤么?”铁君道:“还有一策,前在美国受害的各人,各在本地运动用户,凡见美货,一概不准买,不就绝了根么?”心纯道:“用户太散漫了,运动既不容易,万一有一两个败类面从心违,暗地竟购买美货用美物,不要牵动全局么?”铁君道:“美货到中国,只在商埠起卸,商埠小工,都有工头,由商领袖传知各行,把码头上工头尽数收入行中,以后河下见有美货,一概不准代为起卸,来源既绝,还有什么可虑呢?”心纯道:“此策庶几近之。但美人倘运棕种、黑种的工人来华起卸,政府既无从禁止,当地工人的生计从此见分,未能制人,先受人所制,究竟还不是善策。

铁君道:“左不是,右不是,不成只听人要杀要剐,也不呵口气,扬个眉头?”心纯道:“兹事体大,非三人能有作为也,非三策即能制胜也。君所谈的禁买货、禁用物、禁工人起卸,这三层办法,若顾一面,不顾两面,决然没有结果,能够同心同力,一时并举,虽不能望全胜,也可十得六。七。但到那时,美人心然要把妨害通商的大题恫喝政府,政府不禁吓的,必然又要压制工商。我辈若不人人知道这事是工商操的权,不是政府操的权,稍些馁一馁气,就让美人进步。故行君的三策,有一句万紧万要的话,是要有决死的心肠。抱定这个心肠,听他软骗硬欺,只实行我的权力,不为摇动,美人又将奈何?”铁君用指在桌上划了几划,道:“决死的心肠,决死的心肠!是所谓毅力了!不差,万少不得这一着的!”

心纯道:“目前美国十余万华人中,赋闲失业,缺衣少,食的,有十成的三成,这三成不分工商,饥寒所迫,兔不得败行失检,为他人的口实;其余七成,有正经行业的,时时刻刻在纷扰苛酷的漩涡里盘旋转侧,也是跼天暗地,没有一天自自在在。我的意见,这类人都要替他筹划。除君三策,外,亦有两策;一层是去美地。寻常众人,总说华人在美汇还的工银,有千五百万两,办货进美的价银,又有一千万两,都于中国有益。那知近年华工做的工,大半都在华厂,华商运美的货物,大半都销给华人,还是华人做生意,不是华人和美人做生意。这两项银两,自然是出在华人身上的多,出在美人身上的少了。既然华人和美人做生意,何必定。在美国?我所以劝人离开美国。但工人十九贫苦,欲归不能,只能由内地设法捐钱,派船去载回来,这些捐钱只能交给各埠的华会馆,请董事查点人数,按名资遣,所以离美的。次序,只能先工后商。华人在美所用的美货,天然的,人工的,无物不有,骤然去了十数万人,美国要少销多少货物。一切商界工界,那时能够不叫苦么?”铁君道:“十数万人的川资,谈何容易?也是能说不能行的。”心纯道:“一朝一夕原是办不成,只能做一节,算一节;运回一人,就算救了一人。持以定识,守以长期,一年不够,期以两年,两年不够,期以三年。若然工人都回来了,商家若大若小,些小的川资无须要人帮助的。”铁君道:“就算工商两类人一一离了美国,顿时中国添了十数万人,商人还缓一层,那班工人叫他何处谋生?”

心纯道:“我本有两层算计:一层是兴实业,又分两层办法:一层开垦,一层办工厂。千人不嫌少,万人也不嫌多,不就有了安插么?并且外洋回来的工,手段又胜似内地人。开垦成就,有天然的生货;工厂成就,有制造的熟货。不望销到美国,只须销给本国人,能适合供求的数目,就断了美货的销场。”铁君道:“照这样办,规模宏巨,资本如何筹划呢?”心纯道:“自美归的商人,就是资本家。但所谋的不是一地一厂的事,本国资本家,也得有些运动,互相协助,大业才能告成。我在金山临行时,同本埠华人的领袖,约略把此意谈过,幸而都承赞成。但在本国隔了十多年,一时无能为力。诸位若不以这两策为不是,尚愿回国时,各尽各的义务,海外同胞,庶几有吐气扬眉的日子。内开利源,外塞漏卮,并立富强的基础;再隔十年二十年,我们中国不成了黄金世界么?”铁君诸人听了,都拍手道好,说:“我们惟力是视,决不自居局外的。”

从此接连商量了十几日,船到横滨,恰有上海邮船,心纯意欲过船,先回苏州看视家眷。子丰、伯符定要邀往香港,说:“出外许多年,何争十几日的迟早?我三人辩才心计,各有所长,万万不可分开。不如同到广东,大概先定个规模,同到上海,看情形再谋下手的方法。”铁君道:“上海是各省的总汇,自保一层,要在那里开始,才能消息通灵,四方响应。怎么不让心纯先回家,倒邀往香港呢?”伯符道:“旅美工商,广东最居多数,感情自比别处厚些。将来归总虽在上海,此时下手宜在广东,所以不能不邀心纯去。”铁君道:“就在广东下手,有君辈两人不为孤弱,何不仍让,心纯先到上海运动一番,君辈来时,不更容易措手么?”子丰笑道:“这件事繁重琐碎,心纯与君所谈的,必须两策并行,不如我辈三人同到广东做后策的预备,君辈先到上海做前策的预备,等我辈规模略定,同到上海,两边依旧合拢,不较快便么?”心纯道:“铁君,就这样定局,毋再迟疑。请君再与诸位一商,另分几个,同我到广东去,多几个志同道合的辅助,遇事也容易措置。”铁君听心纯说了才答应。当下又举三人,同心纯做一路。铁君几个学生做一路,过船就望上海去了。

又走七八天,到了香港,拣一所栈房住下。本地众人晓得是从美国归来的大商,想探问禁工消息的,去去来来,络绎不绝。心纯同五个人分着招呼一天,直忙到黑。到次日早上方起得床,只听得楼梯上有人喊上来,道:“腰缠十万,骑鹤归来。心纯,你好得意呵!”不知是那个,急忙掀帘迎出;只见上来两个人,头上戴顶草帽,身上穿套又紧又窄的衫裤,脚上套双皮靴,眼际都架副金丝眼镜,嘴角微微几根八字须。心纯只觉面熟,叫不出姓名。前面那个呵呵大笑道。“多年远别,面目都非,不怪心纯要对面不相识了!仆为鲁吉园。这便是万劫余生的滕筑卿。”心纯且悲且喜,不暇问长道短,先邀进房中坐地,和伯符、子丰同来的三人,都通了姓名。

(本书原名《苦社会》初集,到此结束。续集未见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