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丰等锦棠走后,略坐一坐,也告辞回店。心纯、伯符辛苦了一天,觉得有些倦意,同掌柜敷衍了几句,也去收拾睡了。

明天三人约会了来盘帐,各样的器皿,都是上等名磁;各样的陈设,亦没一件不是辉煌夺目;就是藏的酒,进的罐头食物,也值一二千金。叹息道:“这样大的卖买,不是逼到急处,怎肯抛了走?只是我们太占了便宜,不是好事。昨儿他说分给众人两千的股本,请掌柜照着平时束脩摊派了,再除昨儿一千银子,我们另外照添三千本,其余还作他的股份,每年分帐,有红利仍旧汇还他。”掌柜听了喜道:“何老板平常待人极为厚道,那晓得遇着三位也同他一样厚道。可见好人到底不会错的。”从此子丰、心纯、伯符三个人,生意合了手,性情又差不多,天天只在一处。这天清早送进一张报来,伯符接过看时,管工委员又新定了许多苛例,内中最毒的两件事:一件是到关的华人,若然盘问有可疑情节的,要关在木屋里待审。这木屋虽还没造起,不知道怎样的情形,料想不会好的。一件是华工原在美国的,同后来过路的人,都要用机器量他的身段。这件机器,伯符却知道,是各国监中怕犯人逃走,没处捕拿,故由法国起始,定了这个法。把犯人一身的骨格指节,长短肥瘦,全身半身,正面侧面,量得清清楚楚,记在一本簿上,任便逃到那里,真是按图索骥,可以立时捉获。如今中国人并没有犯罪,先要赤身露体,经这一量。

伯符看完了,拍案叫道:“心纯,我们这里真住不得了!”子丰忙问道:“什么事,你忽动了归志了!”伯符道:“你们来看这张报就晓得。”子丰、心纯看了,也都怒气上冲,说:“我们中国人给美国糟蹋的够了,还有这许多的条款!猜他的意思,不过说不出,要全数赶我们离开这里,只好一层紧一层,逼得我们知难而退。我们怎么也想一法去抵制他,才叫他晓得中国人并不是真正好欺侮的。”伯符道:“这件事,底下要靠自己,上头究竟也要靠公使、政府。过天集了大众,先在金山会议一个办法,再通知全美洲流寓的华人,同心合力,和他争一争,看是如何?”子丰道:“这倒也是一法。”

却见纸烟公司走来一个伙计,找子丰回去,说杂货行的汪老板来请子丰。原来汪老板号紫兰,是子丰的至亲,听他来请,急忙到他行里问时,紫兰道:“并没有别的事,早上接封家信,内子下月要从家乡出来。今天有船,我想写封回信,问问你要带点什么不要?”子丰道:“那是要的。”想了一想,开了一张单子,交给紫兰。赶回去告诉心纯、伯符道:“紫兰家眷,下月要到美国来,我为饭庄里本国的食品待要用完,托他带些南货、广东罐头食品,等到了,又好多做些生意。”两人自是喜欢。

果真十几日后,食品用完了,只用本地出的货应酬门面,就天天望紫兰家眷的信息。紫兰自己事关心尤切,到了临期,又接到广东动身的电报,便按着日子数轮船的进口,预备去接。恰巧子丰走来闲谈,说起报上载的条例。紫兰道:“前几天听说木屋已造成了,今天我觉闷得很,你肯同我到海边去散散,顺便看看这木屋是怎样的造法?”子丰道:“今天我也没事,就陪你走一趟。”当下两人在海滩上一路走去,远远看见一排的矮屋,四周薄薄的墙,墙上没有一扇窗,门口站几个巡捕。料定这就是个木屋,进去不得,只走过时斜了一斜眼,见是泥地潮潮的,东凹西凸,里面虽不知怎样,照门面估算,也好不到那里去了。紫兰问子丰道:“什么叫做‘可疑’,是怎样的说法?”子丰道:“那个晓得呢?他们遇着华工的案件,不准请律师,又不宣告口供,这个疑心,怕又不是苛待的一法么?”紫兰点点头,看天色待黑,就分手各回。

过一天,听说香港轮船到了口外了。子丰急找紫兰时,紫兰也得了信,说:“轮船要下午才进口,你在我这里吃了饭同去接吧。”子丰道:“也好。”

饭后,雇了两部马车,同到码头,守了许久,轮船到了,四面巡捕守住,不准一个华人上船。紫兰没奈何,只好在岸上等。只见许多华人,都有巡捕从船上押上岸,小半雇车各散,大半都进了木屋,却只不见他的女人。紫兰惶急非常,只问子丰道:“子丰,怎样这般起禁例哩?商人的妻同商人的子女是准来美国的,不成又要押回么?”子丰也不懂,只说:“该不至押回,想是大嫂东西多,没有收拾好,故此耽迟了。紫兰道:“轮船上午就到口外,到此时已有七八下钟的功夫,怕还收拾不清?我看有些变局了。”子丰听了,回答不来。

忽然又有几个人押进木屋。紫兰一眼望见,内中有个是他家里的侄子,想是陪他妻同来的,知道事情不妥,跟手便见他妻也有巡捕押进去了。紫兰急得心火直冲,面皮紫涨,刚要迈步飞奔,子丰把他一把拉进马车,就叫车夫快马飞驰回到店门口。要下车时,紫兰瘫在车里,只管喘气,自己不能走。子丰一人又扶不动,就叫车夫喊了伙计来相帮着扶下。几个人象抱象抬的挽到一只皮椅上平放好了,子丰叫冲碗葱姜汤,用小匙灌下。又在鼻孔里替他闻些开关散,好半歇,紫兰打了两个喷嚏,回过气来,说:“我在外二十多年,中国、外国微微都有点声名,今天连一个妻子保不住,真正削尽面皮,我也不望活了!”子丰道:“不是这样气苦的,要紧想法才好。你想,大嫂在那木屋里,心上不知怎样的忧愁,该及早托人保出来。”紫兰道:“那木屋是关上管的,那边我没有熟人。”子丰道:“现在只有买通了关上的扦手,再同扦手去找巡捕,进去先同大嫂会了面,问明了缘故,再想主意。我店里有人可办得这事。”紫兰道:“那么我就同你去。”当下便把这伙计叫来,教导了几句话。

这伙计去了半天,回来说:“扦手、巡捕都说明白了,不过他们先要现钱。”子丰问了数目,就取钱交给这伙计送去。停会又来说:“已经约定三更人静,只好一个人扮个巡捕模样混进去,却只容五分钟,不能多耽搁。”

紫兰耐着性,守到时候,由这伙计引路,先找了收钱的两个人,取出一套衣服,扮个暗审,由巡捕引到门边。那个上班的早会了意,趁没人时,把紫兰往里一推,同来的巡捕,引到一间又低又湿,又黑又暗的房间。巡捕送过一盏灯。紫兰照时,十几个人七横八竖的倒卧在地下,手脚都上了铐,他妻恰挤在中间。一阵心酸,几乎哭出声来,便叫了一声,他妻听明白了,摇着头只叫“苦呀、苦呀”,说不出话。幸亏他侄子过来,才问明是街名说差了一个字。紫兰再要问时,那个巡捕催道:“时间快到了,快些走吧!”没奈何只说得一句:“你们放心,我立刻托人去保,明天就好开释的。”巡捕早抢过灯,牵了紫兰走。隐隐还闻他妻的哭声。

紫兰到原来所在,脱还了衣服,仍同这伙计到子丰店里,请教他该怎样办。子丰道:“初来的人,街名说差一个字也要办罪,这成什么话?但是我想只有稟请领事,备文问他要人,这一法最直捷,你怕慢,自己出面,关上再递个禀。”紫兰道:“我心绪恶劣,不能动笔,这两个禀找谁做呢?”子丰道:“我有个至好李心纯,以前本是念书,这些事还做得来。”便叫人请心纯连夜到店,把一切话讲给他听。心纯不敢耽搁,立刻做了两个禀;关上一个禀,就由子丰译的英文,一个领事的,心纯也替写了。

天色已经大亮,又坐了一会,三个人先到领事公馆,见了领事,把禀帖当面递过。领事见是大商家的事,即刻叫人送到文案处,备文向关上要人,三人谢了出来,商量这关上的稟怎么去送,却没有主意了。伯符道:“我想领事那边请的有律师,何不托他代送?”子丰道:“好极!”又同伯符我到律师那里,送明了规矩钱,把这禀交给他。律师也道:“事不宜迟,我这会就去。”

紫兰以为象这样办法,他妻同侄子决然可以立时放出。再想不到连等六七日,全然没些影响。又请领事去了一道催文,几天也不回复。急得紫兰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睡也不想睡,吃也不想吃。子丰等三人也轮替来探信。伯符又替他领事、律师两处去催问。一直闹了一个多月,心纯才来通知道:“领事处接了关上的回文,大意是‘照例拘禁,听候查审”的八个字。”紫兰道:“还要查审,定的那一日呢?心纯道:“回文没说明,我看还得另想别法。”子丰恰又来报一信,说今天他伙计到关上遇见那个扦手,问起大嫂,昨天晚上忽然得病,人事不知,象个疯癫似的,想是忧郁使然,只要能保出,总不害事的。

紫兰听了,半天不开口,忽然跳起来,道:“罢了!我们老夫妻这条命,送给美国人吧!我便同我妻一块儿死去!子丰极力劝他,紫兰一定要走。心纯帮拉也拉不住,已被他走到门边,却给人顶胸一撞,几乎撞倒。正定脚看时,原来就是伯符,为走的太急了些。子丰忙问是怎样说法,伯符道:“那扦手说他探过委员口气,要想保出,万万不能。只有紫兰呈明愿带妻子回国,就立时可以出来。我想紫兰这许多产业,一时怎么走得动,所以急急来商量。”

心纯、子丰都呆了没说话。紫兰却道:“这就容易,我的产业,子丰大概都知道,随随便便托你们三位替我变了,不就好走了。”心纯想起锦棠上回的事,对子丰道:“却也!”只有这一法。但紫兰偌大产业,一时那里来的受主?”伯符道:“货色可以拍卖,只有房产不容易想法。”子丰道:“房产也可拍卖的。现在大嫂病着,宜急不宜迟了。”紫兰道:“就托你去找拍卖行,和他说明白,只要现的,不拘价钱,开口就定便了。”心纯一面又替他拟张禀,呈明情愿变产带妻、侄回国,请先开释。交伯符转托律师去投。当日即见批出,说是何日该商上轮,其妻侄即于何日释放。紫兰见了没法,到拍卖下来,除去佣钱,只得七千多银子。他本钱多少,可以不消问了。恰巧当日就有轮船出口,紫兰即时到关上报明,委员吩咐叫先上船。

紫兰到舱定了一个二等房间,行李刚搬完,见他妻、侄已下来了。他妻模模糊糊,此时不大认得清人。他侄子呜呜的只是痛哭了。

心纯、子丰花些钱上轮来送,见这情形,对紫兰道:“船上有医生的,一路回去倒须好好给大嫂调治哩。”紫兰道:“承你们关照。但愿及早趁便遄回故国,不要象我弄到。无可奈何,几十年心血只成话柄,那就是我临别的赠言了。”心纯、子丰道:“我们也久有此心,良言敬佩,未敢忘之。连日两边店里,只剩伯符抽空去料理一番。我们此时也要上岸了。

刚走过舱门,在扶梯半边,劈面撞着一人,子丰认得是本炼金岛钱铺里的管帐,叫唐勉夫。回去了七八个月,没见重来,想不出怎么又在船上,急忙招呼,问道:“勉翁,几时回金山的?”勉夫叹道:“讲起来真气死人!我这回来时,所带前清的护照,地址、行业、见证都注得清清楚楚,他说是不确。我辩道:‘这护照是回国时照你定的例,在你关上请的,怎么不确?'他反复把照看了半天,强说我不是商,是个工人,不准上岸,限令原船回去,再辩时,说要照新例带去收监。我一个人孤掌难鸣,忍口气只好回国;并且不止我一人哩!你看,这人是从上海新来的,美领事照内漏注了一款;这人是到坎拿大过境的,盘诘时对差了一句话;这人是执光绪八年美税关初发的执照,又说现在不算数;一概禁在船上。并且为那位从上海来的,带累船主也几乎被罚。你看,这等胡为,可恶不可恶!

子丰叹道:“各位所遭的不幸,确也甚伤:但总没有那边房舱汪紫兰夫人的可怜,现在已得了病,紫兰把产业丢尽了,带回中国。勉翁,你们也是熟人,等见了面,再去问细情吧。我有事失陪了。”便同心纯上岸。

走过两个关役,象要来拿捉的样子,亏得又走过一个,和他说了几句,子丰明白是打照会,拉了心纯,跳上一部马车,追风逐电的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