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园走后,心纯把余酒饮尽,微微有些醉意,便即睡下。明日早起,天气热了许多,走到舱面散个步,换些新鲜的空气。洪涛巨浸,万里混茫,顿觉眼界空明,灵台旷荡。

正看得出神,一个水手走过来,道:“快下舱吧,洋先生要来种痘了。”心纯不懂,问道:“种什么痘?”水手道:“下舱等就是了,多问什么呢?”心纯想这事蹊跷,倒要看个仔细。下舱没坐定,走下一个洋人,叫大舱散搭的洋人都上舱面,只留华人,便逐个令解上衣,伸出臂膊,用小尖刀插入玻璃瓶,蘸一蘸,在两臂连刺六刀。心纯看了想道:“这象种牛痘呀,难道那班人以前没有种过,要上船才种么?”

那个洋人却已走到心纯身边。心纯含笑向他道:“我是自小种的牛痘,不劳费心。”洋人不懂心纯的话,旁边有个人传给他听。洋人不答应,说是久了,定要再种才算数。心纯没奈何也给种了。

又走到一个老客身边,那个老客道:“我知道有这条例,在岸上就请医生种了才下船,只隔一天,那总可以免的了。”

洋人问:“是中医种的,西医种的?”那个老客道:“是中医种的。”洋人道:“中医种的不合法,又没证书,还得再种。”老客强不过也给种了。逐客种毕,又来收医金,大众也如数给了。

心纯向他合伙的王伯符道:“这是什么缘故呢?”伯符道:“我从前到旧金山,年纪还小,是跟同族一个伯伯去的。一到码头,本地官绅听说来了中国人,争着招接;后来回国,又陆续来送行,说我们极喜欢中国人到这里做些事业,两边都有益的,请我们转致众人。一番殷勤的情意,赛如一家人,怎么如今变了样,我也觉得诧异。”

那个老客笑说道:“客人说的是旧话。那时金山一片荒土,要靠中国人种地筑路,开矿淘金,替他成了市面,自然色色都从优待。如今地方一天热闹一天,丁口一天多似一天,又恨中国人占他的生意,没事寻事的欺侮,告到官不拘是烧了房子,伤了人命,一概不理。一点的事情,就回护自己的百姓,总怪中国人不好,要打要罚,凭他施为。公使哼不得,领事还敢争么!”心纯听他说完,才问姓名,那个老客道:“敝姓顾,号子丰。”又转向心纯,心纯也告诉了,接着又问道:“照这样说,美国真算是刻薄了,只不知待别国人都是一样么?”

子丰道:“美国是新开的地方,那一国人没有?只是这样苛待的情形,假使行到别国人的身上,美国早受了兵祸,他不过明欺中国人,怎敢一样的胡为呢?”

心纯道:“高丽、日本也有在那边么?”子丰道:“有是都有,只比不上中国人的多;并且日本人的性情,也是个欺软不怕硬,过分糟蹋了,真肯大众都拚了命,他们的公使领事,也不肯坐在旁边看本国人吃亏,所以一样也受美人的怨毒,究竟待的强多了。你只消看今天医生种痘时,不单种的中国人么?”心纯道:“正是我猜不出这缘故,想我们自小都种过了,难道到了美国还要出天花,他先替我们防备么?”子丰失笑道:“心纯兄,你说的真是呆话,种过牛痘的,几曾会出天花?就算要出,他同我们有什么情谊,要替我们防备?若问他的缘故,却也说是怕我们出天花,传染了美人,照例是要拘禁的,不如在船先给补种了,免得上岸的啰嗦,好象是个好意,其实也是苛待的一法。有什么别的缘故呢?只是以前不拘中医、西医,只消开船前三日,在岸上种过的,上船都可告免,这回怎么又换了样?我去年在美国动身的前头,就听人说议院里已被工党鼓动,见了中国人,都厌恶异常。前月又接号里来的信,说议院诸绅,提议禁工的条例,要同我们政府交涉,不知道是开了谈判,还是已经定议,故此这回越发紧了。”伯符道:“我虽说离了那里多年,听人讲起来,都道美国今日的繁富,还是中国人的功劳,照这样说,美国人可算得忘本了。”子丰道:“可不是呢!象我是在那边有产有业,轻易不能搬回。你们两位真是何苦呢?”心纯道:“我如今是上了马背,只好望前进的了。早知这样,那一处不好走,巴巴的定要来美国,不是呆么?”伯符正要开口,听船上报钟,已交子正。子丰道:“不早了,我们好睡了。”

过了几日,子丰同了心纯,找了吉园,到舱面去赏海景。看许多外国人,有抛球的、有打弹子的、有坠在藤椅看书看报的、有靠栏杆谈天说地的、有一夫一妇携手散步的、个个自乐其乐,没有束缚拘束的景象。心纯想到大舱的华人,我挨你挤,比起来真有霄壤之别。

正在暗暗嗟叹,却听吉园问道:“子丰,你在美国有多少年了?”子丰道:“算起来已有六七年了。”吉园道:“我听说到外国做工的,小小都可发个财,究竟确不确?”

子丰叹道:“这是贩拐‘猪仔’的奸人捏造的话,好骗人上当。就拿美国说,所有来的工人还是出于情愿的多似上人当的,做了工还领得到钱;但是从中国到金山,一人的川资先要八十元。到地上工做,每月工价不过二十余元,住宿、饮食、穿着三件事,那一件省得来?动用各物,又比中国贵了十倍,你想,一月能剩几个钱?五年工满,要回国时,极少又要八十元的川资。一来一去,就是一百六十元。任你省到极处,俭到极处,要多钱总不容易,怎还能说发财呢?"吉园道:“开店开行的又怎样呢?”子丰道:“那确有发财的,只是也发的中国人的财,不是发的美国人的财。”心纯道:“这是怎么讲?”

子丰道:“听我道来。本钱大的贩美国货到中国销,不是就销给中国人么?既然这货是销给中国人,这里头赚的钱,不是中国人的钱是那个的钱?若说贩中国货到美国销,却没一样合他的用,仍旧是销给流寓的中国人,既然这货还是销给中国人,这里头赚的钱,可好说是赚的美国人的钱,不是赚的中国人的钱?此外各行杂业,本钱却小了。美国人不来请教,我们却得去请教他。就象心纯贵业,他将来做的衣,只有中国人来买,没有美国人来买;他做衣的布,却要向美国人去买,没处向中国人买,总而言之,我们中国人在美国,是替他添货物的销场,不是去赚他钱的。”

吉园道:“丝茶两项,不就有大大的利息么?”子丰道:“连年中国丝商、茶商亏的本姑且丢开,只是这两项,是美国人自己从中国贩来的,不是流寓的中国人从中国贩来销给美国的。楚人失之,楚人得之,美国丝茶的利息,不还是美国人得的么?”

心纯道:“子丰兄这一番的议论,真是针针见血。但有一层倒要请教:到外国做生意的,都是想发洋财去的,既然仍旧发不到,只赚得本国人的钱,何不在本国开个店,立个字号,定要到外国来做什么呢?”子丰道:“凡是一地聚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人肯来。美国既有了三十多万中国人,那在本国失意的,怎么不想到美国翻个本?不过赚的是那一面的钱,当时不但算不到,就算到也不肯不来。守着老码头,难做的事,到丢着新码头容易做的事。除掉怕出门的,同些有了根基走不动的,我们福建、广东两帮人,十个就有九个愿出洋的。

心纯这时觉得有些餓了,邀了吉园同子丰下舱,找点东西吃了。心纯问吉园道:“你虽说是当司帐,究竟海船上也,辛苦,一样在外国,何不到我店里?我也正还少人。你在华阿大那里共用了多少钱?待我同伯符商量,替你凑还了可不好么?”吉园道:“虽是承你的情,但我现欠华阿大二百七十八元,你初到外国,就钱多也要留作预备,不好只望好处想,不往坏处想。做生意是同本不同利,你此时不便就顾我。并且华阿大是个粗人,乍见初缝,居然有这番情意待我,我此时丢了他,又到你那里,在我倒见得是薄情了。好在我一年之中,万离不了这船,你既在金山,我们总有见面的日子,或者后来债累一清,依然还找你来也论不定的。”心纯晓得吉园是情重的,也就不往下说了。

在路走了二十多天,本船医生接连验了三次病,到埠这天,在口外停了船,从早晨守到下午,本口医官才上船来。各国人大略望一望,就过去了,查到华人偏是仔细,前身相到后身,左手相到右手,站了不算,还要跑一回。亏得九百人里,竟没一个生过病,方始无话,都叫回到大舱。医官跟着下来,拿了几瓶水,叫水手来问清楚了华人的行李,挨顺洒过遍才走。

心纯见了希奇。伯符也问子丰道:“这个水又洒得奇,我前回也没见过的。”子丰道:“也是个一时兴的。他们看我们中国人都象个蛇蝎,要坏他们什么似的,故此用水要替我们洗一洗。停会就要上岸了,那些土人的可恶,正还多着哩!心纯这里没到过,伯符又离了多年,都跟着我走吧。这里栈房价钱贵,你们就在我号里耽搁几天,再找房子可不好么?”心纯道:“好虽好,只是太扰你了。”子丰道:“中国人到在海外,彼此就如一家,不用客气的。”

六点钟时,轮船进口靠定,顿时拥上无数人来。子丰叶了几个做工的,把行李逐件搬到岸上,候税关验明白了,重新叫了两部车,望自己号里送。心纯在关上慢慢转上车,背后有人咕噜咕噜象在乱骂,又象在说笑,又有拾了瓦片石子直飞过来,许多巡捕明明看见了,都不来问一声。子丰怕心纯、伯符要多开口,只叫低头快走,上了车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