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园良久良久才回过气来。恰好阿大回到舱中,看他脸;色大变,一条青、一条白,全没一点血丝。惊问道:“你又为什么呢?可真犯了病么?”吉园摇头道:“不是,不是。这里有本书,你去看吧。”阿大接过手一看,说:“这是当初下船,从家里向几个兄弟借来预备消遣的。不想有些看得懂,有些字也不大好认,老早丢开了。这本书说的什么呢?你讲给我听听。”

吉园把大略讲了一遍。又说道:“我为记起谢履安一句话,再把这书一比,怕现在秘鲁的工人,没有一个可望生还;一时急了心痛,又发了一回晕。并没有病呀。”阿大道:“书上说的是老话,同现在什么相干?要你着急!”吉园道:“你不知道,小吕宋当时的人数,比现在多到十倍,只为缺了军器,就吃这样大苦。将当初比现在,就算那时起意是吕宋的头人,中国人没做准备;这时起意是谢履安,中国人先有算计,看着好象两样。只是当初现在,同是空手,同是没有军器;当初军器比现在坏,两三万人一天杀个罄尽。如今军器比当初好,两三千人怎够一杀?履安果真能合了大众和秘鲁人动手,你想能有侥幸不能?叫我怎不着急呢!”阿大侧着头道:“谢先生要同秘鲁人打么?”吉园道:“岂但履安一人!大众都有此心。”阿大道:“看那天上路的情形,怎么容得人展动手脚?大众一定不服气,那真可怕得很!将来这船倘有再到秘鲁的日子,倒要细细打听一番,才放得下心哩。”吉园道:“我也是这么想。”

这天船到横滨,是日本该管的地方。看见旁边先停一条船,有无数中国人,一个个形容憔悴,衣衫褴缕,走上船去。落后有两个委员模样的,一上船就开轮出口。

吉园不晓得什么事,邀了阿大上岸,找个熟人问明缘故,才晓得前几天有条载工的轮船,从澳门开来,也望秘鲁去的。船上华人五百多名,受不起酷待,到了横滨,偷空都望海中跳下,恰恰给英国兵轮看见了。一面放舳板救人,一面通知日本知事厅。知事来查时,知道船上客人坐卧的尺寸,供给的饮食,都没按着规例;并且这班工人,不是自己情愿出洋,都是歹人拐骗来的。就把这船扣住,把人提到岸上,打个电报知会中国,派委员来会审,审明了备细,才由委员保护回国。今天吉园看见的,就是这班人了。

吉园对阿大道:“人各有幸有不幸。若是我们那回,也走日本这条路,或者有些希冀,偏偏又进的印度洋。生死存亡,从此不能自主。咳,天呵!怎么只糟蹋中国人呵!”阿大道:“我听说日本比中国小了许多,怎么倒不怕秘鲁?肯替中国抱不平。我们中国的官,怎么就不替百姓想点法,尽人欺侮,装聋作瞎的呢?”吉园道:“中国官搜刮百姓的铜钱还嫌日子短,工夫少。那里来得及再管百姓的性命?有一两个能够不在明处帮别人欺侮自己百姓,就算好官,那望管得到百姓们背地受的欺侮呢?”闲谈一回,听船上汽筒放响,急忙回船。

六日六夜到香港,上船探听工人消息的,已来的不少。等到开进省城,还没傍岸,看岸上人山人海,拥挤得没些隙缝、慢慢靠了码头。这里敲钟停轮,那里已整千人跳上船来,专找中国人,问去的一班人有书信带回没有。吉园也被他们缠住,弄得一句说不出口,偏偏又遇见前首栈房的伙计,一把拉定,说:“鲁先生,你也是到秘鲁去的,怎么回来?我族里有两个兄弟,和你同船,怎么就不看见,不要投了海么?”

吉园定一定神,说道:“这里头的曲折,一时也说不清,只问你为什么这样急?”那个伙计道:“起初各人都没什么,为近来新闻纸上,接连记了横滨许多的事。各人想到同做工人,坐一国的船,不见得那船苛刻,这船就肯宽,松,因此着急。都要紧听个实在的消息。”两人正谈时,拥下一二百人,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少的也有,都把吉园围住,催他快说。吉园皱一皱眉头,对那伙计道:“你两位令弟,我却认不得,只就大概讲,总觉得不好便是了。”众人同声逼问:“是怎样的不好?是怎样的不好?”一个快嘴直肚肠的水手道:“别的也不晓得,单是船上已死了好几?百人,你们想还有什么好处么?”众人又着紧逼问道:“死的是些什么名姓?你们该晓得。”吉园道:“太多了,实在记不清了。”

就听一人道:“呵呀呀!我的老二向来身子不大好,不要死在数里么?”又有一人道:“我的丈夫向来脾气倔强,不要触犯了,也给收拾了。呵呀呀!天呵!”

一霎时,舱中一片的哭声,惊动洋人,赶进来骂水手:“为什么不趁早把这些人撵开?”便拿根鞭子,自己来驱逐,却是赶开了东边,西边又在闹了;赶开了西边,东边又拥满了。洋人这回急的没法,叫个水手飞跑上岸,到文武衙门报信,请来弹压。

不一会大大小小就来十几个中国官,带了通班差人,合营兵丁,一半站在岸边,一边跟着上船。那班问信的人,见了官又见有差人在内,倒吓呆了,口也不敢开,身子也不敢动,直到听得一声:“滚!”才两脚踮起,轻声细气,一个顶一个溜了回去。

吉园一旁看清,暗暗弹泪。到人散尽了,又见那班官员还给洋人告了来迟的罪,才上岸坐轿,开锣喝道的回转衙门。

吉园在岸上买些信纸信封。晚上回船,写好一封家信。记起明卿、筑卿,也得给他们带封信家去,好在住址同转寄的地方,吉园都知道的。又取两张信纸,磨好墨,提笔只写得开首几个称呼字,却象这枝笔,忽然变成几千吨重,五指捏不住,掉下地去。吉园呆呆只管出神,好半歇,始叹口气道:“罢了,罢了!索性做了忍心人。有天得归故乡,再亲身去送信吧!”推过笔砚,收好纸张,便睡下了。

买错过了半月,又要开船。这回却不到秘鲁,是到美国旧金山的。华洋搭客,络绎而来。到展轮时,大舱又拥得满满的不下千人,十有九还是中国人,有去做小工的,有去开店贩货的。吉园当日有点事,没空到大舱来闲看。明天,知道又有到美国去做工人在舱里,便想来看看又是怎么的情形。待下扶梯,却是说的说、笑的笑、坐的坐、睡的睡、走的走,很透着自由自在的样子。

吉园心上诧异:怎么一支船有两样待人的法子?却见迎面过来一人,不等吉园开口,先招呼道:“吉园,你也在船,怎么改了水手的装束?”吉园定晴看时,认得是李心纯,真是喜出望外,忙说:“我的踪迹,一句话说不尽;且问心纯兄是到日本?还是到美国的?”心纯道:“是到美国的。”吉园道:“是做生意?是做工人呢?”心纯道:“我是到旧金山做生意的,不是去做小工。”便邀吉园就榻上坐了。开一瓶白兰地,取出些路菜。吉园慢慢把此番往来所见所闻,通说了出来。合船听的人,没一个不簌簌下泪。

心纯得了通甫夫妇儿女阖门被害的消息,尤其感伤,说:“中国的老话,叫做‘福善祸淫’,如今看来全然没有凭据。通甫的为人处境,虽是艰难,待朋友却极慷慨。我那年不承通甫情,怎么搬动的家眷。家眷搬不动,又怎么到得上海?如今这几年薄有余蓄,能够远渡太平洋去经商营业,饮水思源,还是通甫的所赐。他倒走到这里又受了这样的惨祸。老天呵!老天呵!你也太不公平了!”

吉园道:“我两回往返,虽同外国人没有什么交往。暗地窥探,觉得他们在种族的界限,极是分明。美国同秘鲁又同在一洲,此时用人之际,好象十分宽待,将来路矿开通,市廛繁盛,不免因妒生忌,因忌生忿,因忿又生事端。首先受尽苦的自然是些工人;久而久之,只怕各等人都要受他波累。心纯兄,你有本钱,那一处不好做生意,为什么定要到美国去呢?”

心纯道:“我一向的生意,都是和美国人往来;并且旧金山开埠还没几年,自然比别处容易做。后来的事,却也料不定。但是美国向来自称是自由祖国,怎么好夺别人的自由?同中国的交谊,素来又好,想不至有什么意外。”

吉园道:“心纯兄,不是这样说。如今世界只有白种的自由,没有黄种的自由。并且本钱大了,贩进贩出,做的是大买卖,或者面子好了,不至受什么大亏;若说本钱短了,不是做他们美人寻常的生意,就单在本国工人身上着想了。若说做美国人能做的生意,是夺他们的利,越发要遭怨恨;若说在本国工人着想,那些工人一月所得的工价,除了伙食,没有什么多余,怎能替人来销货呢?这些情形,我先前也不知道,近来逢人便问,方始得的大概。心纯兄,你万不要当我是惊弓之鸟,见影即怕才好哩!”

心纯道:“你虑的未尝不是。只是美国那里,我们有公使,有领事,比不得秘鲁。有事时,还有处伸诉,美国人怎能抹杀两国原订的条约,只用强权呢?”

吉园道:“心纯兄,你既决计不听我的话,但愿你在三、四年里,能再多几个钱,趁早收篷,才不枉我一番的苦口。”

心纯道:“你这几句话自当藏之中心,不敢辄忘。只是你尽在船上做水手司帐,也不是久常的计策呵。”吉园道:“我也明知不是事,无奈有了亏空,天涯海角,相逢的多半同病,那个能指困相赠?只好随遇而安。能够了清了亏空,不望多钱,决计也要回家的。”

心纯叹道:“回想当时,几个知己,不上十年,死的死,失意的失意,‘安身立命’四个字,全然没有着落。就象我离家七万里,希冀的只是毫末的利息,真也无谓。我常闻得近人的议论,‘外国人肯冒险,中国人怕出门。’其实中国人何尝怕出门?何尝不肯冒险?只是宗旨不同,又没有实力做个后劲,就觉处处让人占先,中国人倒落了后了。”

吉园正想回复他,阿大却有事找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