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乡的董事庄姓,倒有两人都是明卿族姓,其余也非亲即眷。明卿家在乡间,有五间房子,七八亩山田。收的稻,种的菜,妻儿老小八九人,不够一年的浇裹,要靠明卿外边的接济。明卿祖上遗下一座南货铺,早已盘给别人,只在店里做个小伙,一月束修出息,牵多搭少,五六吊钱总是有的。一个人省吃俭用,有事时通年好寄三四十吊钱回去,家里很可敷衍。

自从认得滕筑卿,也是发财心盛,跟他忙了几年,今天开个行,三块五块望腰包里袋,不算稀奇,却到十天半月就要关门;明天开个行,念块三十块望枕箱里放,也是平常,却到两月三月就要换东家。明卿一年少也要闲住十月,不说多钱,倒添些亏空,亏得侄子亲戚,这个送几斗米,那个送几把柴,将将就就,锅里还有些热气。偏偏又遭旱荒,田没稻收,地没菜割,已到万分无奈。偏偏又闹了事,受过好处的,他们毁了家,只望明卿处躲,又不好不留。几间房子挤得满满的,自己饿肚,客人不好也饿肚。明卿平时人缘好,筑卿又帮他张罗,幸而顺利,不致亏待了人。只是无源之泉,有水也容易干;无根之草,有花也容易谢。到大势平静,各人搬回,明卿是精疲力尽了。老行业的旧东家,怕他撤浪惯,店里养不住,不敢请教;外行呢,又做一样败一样,渐渐号召不动,无事可为。别人说坐吃山空,明卿这时连山也没一角,还有什么可吃的?筑卿此时和明卿比起来,真是一双两好,尔贫我病。时常听说上海遍地都是金子,只要你能拣,没个空入宝山。商量着附轮同往。

连走三天,从前许多熟人,有的恰巧别处去,有的见面冷冷的没些亲热意思。小客栈里一天一百文的房钱,两个人连吃,至少要四百文。住到十天,就告了消乏。明卿没起床,筑卿清早也没处走,便在帐房坐地,一面肚里盘算,一面和掌柜的闲谈,道:“我们上江,有几处专靠米市,年常进出,很有几百万担。挑驳的,零星卖买的,至少也有几千人,各行生意带着都热闹。自从上头禁止出口,市面顿时败坏,那些经纪人同我谈起来,以为外国的米麦到处贩运,从来没个限制,从来也没个为价贵苦了百姓,怎么独有中国的官府总说谷贱伤农,谷贵就要伤民,不是有意和生意人为难么?在我想天下的苦人,总比好人多。不过外国工价昂似中国,生计觉着容易,就吃些贵粮,也是习惯的事。中国工价贱似外国,生路窄窄的,只有几条。若是开了禁,米粮一贵,占光的上自整金,下自各项卖买,不过几万万人里一分。第一吃苦手艺人,第二就是中下两等没正经行业的人家。两项并算,该有多少人?要说他不好,就算急速改头换面,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有效验,那贵粮的苦,却先吃不尽了!”掌柜道:“可不是呢!譬如我们这一行,包饭的也不少,就愿米贱,不愿米贵。近来又有开禁的信息,米市已经看涨。那些穷人,本就过不得日子,以后只怕强盗光蛋,要一天多似一天,正不知闹成什么光景!我这里有报,你拿近三天的米价同前半月一比,就明白了。”筑卿刚接过手,明卿也走下楼坐着同看,看到一张广东节度出的外洋招工告示。筑卿心上一动,没再看下,还了掌柜,对明卿道:“我们去吃点心吧。”

走出门来,却不上点心店,到一家茶铺坐下。筑卿道:“明卿,报上那张外洋招工的告示,你看见么?”明卿道:看见的,怎样?”筑卿道:“向来外洋招募华工,一月工价,至少也有十五六元,一帮人总有一个头目管着,几个办笔墨的,带着给大家写写家信。头目的工价,一二百论不定,办笔墨的,七十八十也难讲,比在中国图个事好多哩。我想江北那边地方瘠苦,人人都不容易挣钱,那个不肯出远门?我同你何不到广东去看看,如没足数,便承揽着,替他江北去招工。以前福建广东出洋的人最多,年年汇进来洋钱好几百万。办通了,我们也替江北开个利源。若是足了数,看有什么笔墨事,我们尽办得来,带做些本国的生意,只消专在工人身上着想,已觉可观了。”

明卿道:“好虽好,没有盘缠,怎样去?”筑卿道:“我还有件羊皮袍子,你那件皮马褂都脱下当了,好在广东天气暖似这边,棉的就不妨事。”明卿道:“若然去了没意思,有去的盘缠,没回来的盘缠,不成个夏得海么?”筑卿叹一口气,道:“咳i明卿呵!我和你既不能家居坐食,不破釜沉舟的去干一回,难道老住在上海就有生路么?”明卿不觉点头,道:“你说的是极!你说的是极!上轮之前,先得写封家信去。”筑卿道:“不必,不必。尽管上轮,到广东定了局再写信,也叫家里知我两人实在的踪迹。此时茫茫出门,自己尚无把握,家中人接着远行的消息,不免忧疑惶惑,也不是件好事哩。”明卿也听了。

自此便日日打听广东轮船出口的准信。栈房掌柜知道了,来问他们,筑卿恰上街。明卿一人坐在房里,便把详细都告诉了。掌柜道:“去不得的:外国人待申国人,不什么厚道。从前出去的,没有几个能回来;回来的,也没有几个说好不说苦。你们两位又是江苏人,更加为难。依我劝,还是趁早断了这念头吧。”

接着筑卿回来,便问掌柜道:“你说外国这种的情形,怎么总有人去呢?”掌柜道:“不是这样说。福建、广东本来飘洋惯了的,这两省人同乡多,出去还有些照顾。你们两人要去时,第一口音不对,和本国人先说不来,还想外国人的什么?要说江北去招工,外国要招江北人,不晓得自己到那边找去,等你揽么?”

筑卿道:“外国人不晓得江北的情形,自然不去。我对他一说,他听江北工人比闽广还吃得苦,耐得劳,有个不喜欢的么?”

掌柜道:“一层,江北人比不得闽广,没懂外国话的,实在见了面,都靠通事;二层,江北人既没有到过外国,不去受那说不尽的苦楚,也是好事。滕先生,我劝你不要作孽了!你自己也犯不着到那叫天不应的地方去呵!”筑卿道:“我们在上海也是闲荡,到广东见机行事,也不是有一定的。”掌柜的见劝不醒,只得随他们去。

那天轮船开了,转过崇明洋便入大海,到船头一望,水天无际,又是一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