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一夏,日日大晴天,方便了行路的,种田人却吃了大亏。低田多的,离河近的,不靠天靠人,犀得水就结得稻,还有几分收成。南徐州地方,高田占着七分,低田只得三分。两岸高高的河边,望去逶迤上下,仿佛断续连接的山坡,有水也不好厚,一年只靠天雨。多的时节,虽没大熟年成,却五分六分论不定。偿然这年一缺雨,顿时全白。从来县里钱漕的收数,没有一年办过十分。偏偏遇着清赋,做州县的明晓得百姓的苦况,顾着自己考成,起初接了报灾呈子,总是一个不准。后来请查勘的、请蠲免的呈子越投越多,心上踌躇道:“看今年的样,钱粮有些难办了。”来和老夫子商量,老夫子便出主意道:“本县高田一总三十多万亩,已经全数来报过荒,通邑民情,又比不得苏属的驯良。且把这些情形通详请示,看上台如何批法。若是批得松的,便请蠲免,省得后来闹成意外的事;若是批得紧的,就请减征,也叫百姓晓得父母不是不顾怜他,岂不好么?”县里想一想,也怕后来有事,考成还是关碍。没奈何请老夫子定个详稿。

等到批回,竟大大受了申斥。老夫子看了,对东家道:“照上台的意思,仍旧想办全漕,必致激成民变;我们不顾百姓,也要顾自己。减漕一层,随怎么样,总得办一办,好留将来分辨地步。”便请东家到四乡勘一遭,又把各处董事一总传齐,细细斟酌,只要有一分二分可收,都归入成熟的册子,实在颗粒无收,连草不长一根的,才准作荒。剔除净尽,还有六万多亩,再叙了一个减征的详文,连夜发出。

那想到批文下县,还是奉驳不奉准。这减征的信息,那些董事回到本乡,有个不说的么?百姓正伸长了头颈,睁大了眼,望这张告示。县里明白这句话已不能缩将回,只好上省,先见清赋老总。那老总是个一意奉公、至诚报国的,大声道:“兵饷赔款窘急到这样,向来未开的捐款,还要设法来应急,年常正供,怎么好说个减字?你道你那里有高田,难道别处就没高田,怎不见有一处请蠲请缓?只是你今天说全数成灾,明天又说剔荒征熟,这成个什么话:你算是为百姓,就没有一点天良对着国家!”骂得县里鼻子里不敢透一丝气,几个“是:是:”退下去,见节度使也是这样说法,只得赶回衙门开征,期到签票,就络绎不绝的下乡。

咳:可晓得这时乡下人是什么景象呵!田呢,没一处不开拆,跌倒的稻叶,早吃下肚,树哩,没留一张叶,连根砍下,当柴卖,家里呢,只有几只破台破凳,三脚的床架,不好拆了生吞;干久了人的躯壳,抵不住热度,瘟疫就跟过来,早上好好一个人,。晚上就和大众别了。这家死了一个女,那家倒死了两个男。一天二十四个时辰,先是没一秒钟停了哭声,过后一天稀一天,为什么缘故呢?却不是疫气退,死的多,活的就少,灭了门,就没人哭了。

忽然挨家接了催粮的票子,那些差人又不问正经,先问老例,没什么孝敬,便茶也要一杯。百姓们这时茶便是血,可容易吃的么?大众不懂,会在一起议道:“董事以前怎样讲的,怎么如今人人都要缴:想必他们串通了县里,来抽我们的筋,刮我们的骨,大家去问他一个底细。”便一哄而去。

董事们若是好好出来和百姓讲个明白,想些别的法子,究竟人面熟情,不至把他怎样的收拾;偏偏人人胆小,一得信,都带了老小,开后门远远躲开。百姓找不到一个人,才你一句,我一句,骂董事的不是。又说:“横竖活不成,先把他家毁了吧!”便你揭一张瓦,我拆一根椽子,不消片。时,顿成白地。

一乡打开头,别乡跟上来,二十四乡的董事,没一家保得住。整万人聚拢来,都道:“到县里叫他吊销签票,再发赈济!”有老年懂事的拦住道:“你们去便去,只是衙门比不得人家,就算求不下,万事不好动手。一动手就是闹漕,犯了砍头的罪名,那时要求生路,反倒走上死路。只可软软的央他可怜我们,不见得做官的心肝,都是铁铸的。”百姓们那里肯听,一到县前,一人拿一枝香,从衙门口到大堂,跪得没些子空缝,口口声声说:“大老爷,救命呵!”县里忽然大怒道:“这样不是要造反么!”差人到营里请兵,把百姓们赶散。落后的又捉了十数人,下在大牢。百姓们散了,又会齐点点人数,却比来时少了,知道被县里捉去。百姓们也发怒道:“这样的瘟官,还有什么理好讲?问他要人去!”这番盛怒而来,便顾不得什么王法,拥到门口,一面叫:“还我人来!”一面早动手,一直打到上房。县里众人推倒后墙,才算逃脱性命,县衙便象各董的家,不留一点影,要问时,只有几堆瓦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