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是一年第一日,见了面开口总是恭喜。筑卿在苏州,除了明卿,这只认得笛庵,没人给他道喜。处境如此,也不爱人给他道喜。并且这两个字,是佛门里口头禅,公事里例牌子,没什么真凭实据,都道是说说罢哩。

据在下看来,一个人逃过除日,死在元旦,也算多活一岁。九五福,一曰寿。不真是天大之喜么?咳!在大家道喜的日子,这样说生说死,不犯忌讳么?

只为笛庵刚刚从街上回来,走进一人,憔悴的神情,忧愁的面目,真觉生之可哀,死之可乐,为什么缘故呢?

却说城南有座法缘庵,庵里住持,不是和尚,是个尼姑;不是中年披剃,是个生小山门。那有两层可怜处,是不老不少,花信年龄;不长不短,苗条体态。只有一层可憎处,是三分嗔带一分怨,没些子弥勒相。这住持是什么名字?呢?上头是法,下头是缘,把庵名做她法名。法缘能焚香,也能礼佛,也不离房,也不出庵门,只理会朝参莲座,夕守蒲团,居然是个清修苦行的优婆夷。只是这些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要诵经拜忏,要布施募化,便找法缘。但法缘好好一个槛外人,从此脱不了尘鞅俗障。庵里又有几间殡房,专门寄放棺柩。香积厨制豆腐,一年只靠寄费,就不愁吃素。法缘的脸上象冰霜般冷,但肚里却象水晶般透明。一城的大家富户见了时,老爷不爱,太太恰爱;少爷不爱,奶奶小姐恰爱,从此这庵加几倍的热闹。

这天合当有事,也是前生孽障,宿世因缘。不然月下老人怎么肯出着门,绕庵路远远地引这人来。这人姓陆,号宾秋,靖江城内杂货铺一个掌柜。以前东家,年年是不多一千,也多八百。自从宾秋进店,年年是不亏一千,也亏八百,无奈送个辞敬。靖江人却好,不说是倒运鬼,反说是“财神爷”。这“财神爷”三字一传开,算替宾秋合一料绝命丹,整整三个年头,只送元宝给别人,不送元宝给自己。亏得一门只是孤家,抱把破伞,穿上木屐,冒雨渡过江来,挨到苏州。鬼混些时,居然成家。

那年闹喉痧,单单把他娇娇滴滴新娶的新娘,闹到森罗宝殿去。宾秋这一番伤心,不是这张嘴要饭吃,真肯拚这身子不要,没奈何买口棺殓了,扛到法缘庵来。自己在前领路,一边走、一边哭,没少一步、没少一声。一进庵门,抬在一间空房,安放妥当,摆上祭菜,宾秋上香下礼毕,便抱着棺大恸,哀哀切切的声音,树上的鸦雀听了站不稳,都远远飞开。

从此天天一到午时,提只蓝,盛些菜哩,饭哩,到庵去祭。祭完,总哭一场。二个月没闲了一天。法缘这天耐不住,问道:“陆大爷住在那里?”宾秋道:“在城西。”法缘道:“从西到南,好远的路,天天叫个人来,就见真心,何必自己这样辛苦呢?”宾秋道:“叫人来不至诚,倒还小事。我们夫妇,原当是天长地久。她如今走到前头,我天天到这里来,隔着一重棺,果真看不见她。我天天在这里哭,隔着一重棺,果真流不到她眼里。只是冥冥之中,她自然得闻得见,夜里梦里,便自然要来寻我。我怎么好嫌辛苦,贪舒服呢?”法缘不禁一笑,道:“陆大爷,你……”忽然又低头不语。宾秋摸不着头路,讪讪的辞了回去。

从此宾秋还是天天来。法缘虽不多问,却送茶送水,亲热了许多。

约莫又过半年,有人来给宾秋做媒,宾秋不顾,当下回绝了。到庵里又抱着棺大锄,说:“我的苦命呵!我这样知疼识暖的妻房都招不住,还续什么弦呵!我和你今生今世,便算罢休,来生来世,还是夫妻呵!”法缘耐不住,过来劝道:“陆大爷,歇歇吧。喉咙也哑了,吃杯热茶吧。”宾秋谢了。接过来,道:“你想,这些做媒的不晓得别人心事,便来混说,你看可恨不可恨么?”法缘不禁一笑道:“他们也是好意,有什么可恨呢?”宾秋越发摸不着头路,讪讪的辞了回去。

咳!可害了法缘了,关好庵门,佛前上过香;转到后殿又礼过观音。回到房里,一人坐在床上,一时满腔心事上了眉梢,想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一定的道理。那些佛门清净,断绝尘缘,都是黄面优婆欺人狂语。我从前误假为真,只落得孤枕寒衾,辜负了青春年少,好不可怜可恨哩!咳!浮浪子弟,新时好、旧时便厌。怎能生死相依?我看陆大爷待他夫人呵,黄泉碧落,此恨绵绵,料想当初不知怎样的缠绵恩爱。咳!我呵!不成真把木鱼经卷断送终身?只是择人而事,也得要他怜我,我怜他,厮守着和谐到老,方不枉破题儿这一遭。只是陆大爷他怎么说不要续弦?又怎么对着我恨着媒人?不成他和我两意相同两心暗通吗?”

法缘这夜钩起了帐儿,叠好了被儿,盘着膝靠了枕儿,冷清清地对了灯儿,看着那身外的影儿,影外的身儿,没个身外身,影外影,做个伴儿,怎么不心儿痒儿,喉儿咽儿,眼儿泪儿?好容易盼到五更,鸡儿喔喔啼儿,推出了东方日影,红上窗儿。只听门外弹指声儿,有人来儿。忙去开门,呵呀!不道便是心上人儿。原来一个是姹女思凡,一个便做了下山行者。合欢子附在连理枝,比目鱼遇着同命鸟,真天生的一对。

只不知后来怎样说合,又怎样成了夫妇,宾秋不知又怎样开了一座古董铺,贱价收进,贵价卖出,两口子真是吃有着有。法缘想到从前暮鼓晨钟,孤眠独宿,到此真是极乐世界。咳!好花易谢,圆月不长,接引佛将着领魂幡找了一年,居然被他找着,又带到西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