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纯方知是个醉人,看看又不认得,便关门进去。

这睡在地下的,是那人呢?原来姓滕,号筑卿,是南通州的生员。十三四岁,先在钱店当徒弟,偏好读书,夜晚床边点个灯,总到三更方睡。十六岁上,瞒着人去应考,居然入学。他父亲倒也喜欢,恰恰自己北货行的管帐先生死了,没个妥当人接手,仍旧叫筑卿去做生意,不过小老板兼管帐,比当徒弟自在许多。筑卿口才出众,又能做能写,生意帮里,人人敬重他,便人人相信他。那年内河小轮开了禁,筑卿忽发奇想,说是他发财机会。邀人合置几只轮船,揽载客货,没半年工夫,倒得井底干,还心不死,到清江寻洋行买办贝老官,同他商量,借他洋东的名头,招人合伙,真有人肯上当,一总收到足银一万五千两。本钱足了,场面就放得开,无奈生意总添不出,开销又省不下,挨年一盘帐,现洋只剩一百余元,外帐倒欠了三千。怎么能开门?又只好六门三。筑卿一想,此番倒的多了,人家决不答应。连夜凑些盘缠,避往东洋。

一隔三年,渐渐没人提他前事,便有一个开行的同乡,请他出官。筑卿又到清江,一月十几块洋钱的薪俸,不要顾家,很够自己浇裹。

这天没事,独自走到第一楼,刚坐定,就有人过来,道:“筑卿兄,长久不见,近来想的发呵!”筑卿看是姜焕文,也是老同事,招呼同坐。焕文问道:“这几年你在那里,怎么总打听不出。几时又来清江?”筑卿细细告诉他。又问道:“以前那些股东还怨我么?”焕文道:“你不是运回家里,是生意上丢的,人家也明白,初时抱怨,过后就淡了。我正有件事,遇着你就好商量。坛溧这条河路,你知道么?”筑卿道:“你又想做轮船。这条路的生意,全靠东坝,偏然开得通,是好极的。”焕文道:“我想这条路现在没人走,只消租一条轮船,一条公司船,便好间日两头开了。”筑卿道:“照这样要不了多少本,有千番也够布置。”焕文道:“这里你的熟人多,借重你出面,成功后我做个管帐。还有一层,租房子,立码头,我还想轮船、公司船,苏州、上海才有,要你租的。”筑卿道:“这都容易,本钱是最要紧。”焕文道:“本钱我想法,股票上却要你签个字。”筑卿道:“既出面,股票自然该我签字。天晚了,行里有点事,我先别过你,等本钱齐了,再来通知吧。”

隔得一日,焕文找来,取出一张英洋二百元的庄票,交给筑卿,说:“公司船的老大,我招到一人,这是他的押柜。你写张收条,便拿这钱去租船。”筑卿道:“一只轮船,一只公司船,这点钱别人也租不到,我的老老子,却还可以将就,只是道里必得动个禀,请他行县,发张告示才妥当。”焕文道:“禀是要动,断没有驳的理。我们一面办公事,一面即刻开轮,不更省些耽搁么?”筑卿道:“如此我明天便去租船。”焕文道:“房子、码头我都预备好,股本也备齐。”又取十张股票,给筑卿签字,说:“等我好交股东。”筑卿签完,焕文又道:“我提不起笔,道里的禀稿,也得烦你,我去递就是了。”筑卿随即定稿,给他递去。

又隔十多天,轮船、公司船都从上海开来,焕文连伙友也请定,并且都有些押款。道里挂出批,却是个不准,焕文呆了。筑卿道:“人家钱丢的不少,不是这样好歇手的,必得赶紧想法子呵!”焕文道:“我有什么法子呢?你尽管想去。”

筑卿一想,收条、股票,都是自己具的名,若然决裂,又是跑不了,只好千方百计,到处托人情。又隔三个多月,好容易得着一个准字,忙对焕文道:“这番可准了,好开船了。”焕文道:“你是东家,你叫开轮,自然听你的令,只是本钱呢?”筑卿道:“不都在你那里?”焕文道:“你倒算算这几个月,伙计水手的薪工,岸上船上的吃用,要多少钱?你只交得一点字,累我垫的没柴烧,你不添本,能够开船吗?”筑卿道:“进出款项,都是你管着,就算不够,你怎不早打算?”焕文的兄弟,浑名叫姜金刚,在旁边把桌一拍,道:“滕筑卿,是你出的面,你赖到那里去?你不添本,开不得船,别人的钱,那一个肯白丢?我先问你要,你敢怎样?我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筑卿这番,真是出于意外,晓得姜金刚的大名,怕吃眼,前亏,丧气走出。那晓得后面就有人跟着呢!却是焕文叫人通知大众,说筑卿把钱使完,开不得船,要想跑。大众着了急,赶来把筑卿挤到闸口一所小客栈,从此软禁。吃粥吃饭,上床上茅房,都有人拉着辫发,动也不能动一动。又时时逼信回去,取钱来赎。筑卿孤掌难鸣,又明知家里此时也艰难,信是白写的。又气又急,得了一病。这些人倒有些慌,怕逼出人命,经不起焕文扇着风,又吹起火头,到底不放。凑巧苏州来了一个庄明卿,得着信,在筑卿行里,向他东家借些钱来,找大众道:“筑卿欠的帐,要等他出去,方好料理。你们又非府非县,怎么好私关人?倘然听我话呢,这里英洋一百五十元,你们暂时分用,把人交我带去,再设法清你们的帐;不听我呢,不勉强,我今天便去出首。欠钱不要紧,你们私押人的罪名,可不轻哩!”这些人商量了半天,才一一答应。

明卿同筑卿走在半路,才说道:“筑卿,我这么办,不过是出其不意,解你一时的急。你钻进姜焕文的圈套,这些人又多半是要钱不要命的东西,回过头来,总要淘气。我本想到苏州过年,你何不同去避些时呢?”筑卿此时身不由主,便同到苏州,在老友季笛庵家借了一榻。

来时已是腊月望,转眼到了除夕。筑卿想到其时光景,何尝不优游自在,只为一念贪嗔,直弄到四海一身,茫无所归,老亲就衰,家道又渐渐中落,自己一大堆儿女,虽是有妻可托,要她支住欠项,又要她支持门户,也问心不过,越想越解不开。倒在床上,中午就没吃饭。笛庵劝过好几次,总不肯听。

到晚备几碟菜,烫一壶酒,来说道:“你虽是满胸块垒,我一点地主之意不能不尽。今儿又是大除,也须应个景儿。”筑卿却不过。接着明卿也过来,才硬拉他坐起。

筑卿把手按着杯,道:“湖海飘零,茫茫身世。别人是有酒合欢,我只道浇愁愁甚,还是不吃的好。”笛庵道:“一杯在手,万事不如,我只道吃的好。明卿,来,来!你和筑卿先搭抢三,我再接个满堂红。”筑卿明知主人的意思要替他蠲除烦恼,无聊中也只得鼓些兴。不曾想到拳到酒来,别人没吃四五杯,他已尽了两壶。一肚皮的牢骚郁结,借着酒力,涌上脑门,又直刺入眼轮,那眼泪就象六月的阵雨,直泻下来,留也没处留,索性放声大哭。

笛庵被他哭得钩起心事,觉得楚囚相对,实在无谓,说:道:“我们同上街头,借热闹场破此岑寂,倦时在茶楼评茶品水,也是解闷消愁的一法。”这夜虽没月亮,店铺收帐的,人家买物的,来来往往,都提个灯笼,接连着同火城一般,颇觉可观。

三人从阖门到观前,又从观前到养育巷,拣座茶楼,进去看吃夜茶的,比平常要多几倍。走堂喊的雨前镶红的声音,像个破锣,想是嗓子哑了。筑卿酒后口渴,连吃几碗茶,开窗迎风站一会,忽然眼前一阵花,登时天旋地转,又象人在后推他身子,便说:“我们走吧。”两脚好象插翅飞的,只是一路恶心,清水不住往外泛,没几步就跌倒。明卿赶上,扶不起,亏得笛庵也到,两个扶一个,才得回家,天已大明,又是元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