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纯脸上陡然变色,丢下木筷,望外直走。他婆子一把拖住,说:“你会了面,越发不好说话,快躲开,还等我去挡一挡吧。”心纯不肯,说:“你吃过苦的,这回有理没理,让我自己去。”他婆子没法,望心纯去开门。她心上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几个孩子,呆呆的黄着脸痴坐。
心纯开门,低头一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手拿碎砖,嘴里不象哭,不象喊的乱打。认得是阮家孩子,埋怨道:“你太顽得不像了,无缘无故的打门打户,停会告诉你爹,怕不打你么!”这孩子道:“我爹不见了,你那里告诉去?你的门不是我要打的,是娘叫我打的。你想打我,我倒要你拍灰哩。”
心纯听这孩子一味的胡说白道,不理他,要关门进去。这孩子跳起来不依,说:“我爹不见了,娘叫我来寻你家姆姆,你不叫姆姆来,怎么倒要关门?”
心纯道:“我家里过节,没得空,你告诉你娘,妈妈,停会来就是了。”这孩子把他衣服扭住不放,说:““妈妈没空,就是你限我去,我爹不见了。”心纯道:“你爹不成还给拐子骗去!自然有事在外边耽搁住,你们犯不着大惊小怪的。”心纯婆子等的时候久了,也走了来问起这事。对心纯道:“阿昌的话虽不明白,怕总有什么事,等我问他娘去。”一手就携着孩子,道:“阿昌,我同你去看你娘,不要闹了。”这孩子才欢天喜地跟着走到门口,就喊道:“娘呀,李家姆姆来了,快起来吧。”他娘还伏着枕哭苦命哩。这孩子急了,说:“你叫我请李家姆姆,如今姆姆来了,为什么还要哭呢?”心纯的婆子看房里没有什么了,床前一张半桌,摆一盏瓦灯,只有七八滴油,黑森森的可怕。婉婉转转问道:“嫂子,什么事叫我?你们伯伯没回来呀?”
通甫的婆子要坐起身子,却直挫下去,嘴里三丝两气的说道:“嫂子,恕我坐不起来,不嫌龌龊,就请在床边谈谈。不瞒嫂子说,我已三天不见米的影了。大前天剩下的三十余文,分给孩子们,一天一人,也只买得一个饼。我们的通甫呆想了两夜,通没有睡,今天绝早出去,到此刻没回来。他这里无亲无眷,身边又没钱,茶坊酒肆也坐不住,他偏有些执性,倘然有些……”说到这里,握着脸干哭了一会,接着说道:“有些三长两短,嫂子,你叫我眼睁睁看这四个孩子,不成都叫他们跟着死!”心纯的婆子心里也着急,嘴里只好劝道:“嫂子,不要先急坏了,叫几个孩子没依靠。我想伯伯自然总有打算,不至有什么。如今我回家,一面叫我们心纯寻伯伯去,一面带些饭叫孩子们吃点,嫂子你也吃点。”心纯不放心,正跟在门外听他们说话,听到这里,便接口道:“我就去寻通甫,你叫升儿帮着搬饭,就把两个女儿也带过来,家里的门扣上,灯吹熄了是要紧的呵!”他婆子听是丈夫声音,赶出去已不见人影,忙到家照心纯的吩咐,办好过来。通甫几个孩子,一见了饭,好象三年没见亲爹娘,快活得什么似的,偏是他婆子尽着哭,不肯吃。
这时候心纯已从阀门直走到胥门,没什么人影,心上也有些着慌,想到通甫真有什么意外,他家里一大堆人,交给那个管:我力量自己还包不住,那能顾到别人,这便怎么好呢?一路的痴想,到了胥门城外大码头,黑影里一个人,背着手,低着头,站在河边,身材长短正同通甫一样,心上一喜,不觉叫出来道:“前面可是通甫吗?”
那人一回头,心纯也迎上一步,不是通甫,又是那个?一把挽住,随走随说道:“你不把嫂子急坏了,在这冷清清的地方看什么景致?”通甫道:“心纯兄,累得很。我做了男子汉就穷也没寻短见的理。我想今年日子,虽只剩了一天,以后还长,总得想个法。我从小好钓鱼,十几岁时就出远门,所到的地方,十处有九处是水乡,弄船的决窍也懂得点。今儿下午,信步走到城外,沿塘下去,看见一个市梢,有些网鱼船,正在扳罾收网,预备过年。问起来,方晓得这里船可以租的,一张网也不上两吊钱。内河有地段,外河是没界限,我飘过海走过江的人,怕什么?不觉触动心事,没算定你就来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已经到家。
心纯送通甫见过他娘子,邀回家去,点个火,请他坐。又到厨下烧一壶茶水,泡一碗饭,端两碟菜,请他吃。通甫身上,只穿薄薄的一件直裰,摸一摸,棉花子也捏不出一粒。到房里把自己一件大布棉袍取出来,请他穿。通甫无话可说,自然领他的情,只道:“心纯兄,你也不是宽裕的,今年怎么过去?明年还是仍在蒙学,还是别寻生计呢?”心纯道:“咳!通甫兄,你我不比外人,我也不瞞你。我前天被债主逼得什么样子,你也知道的,想着没有法子,把祖遗十二轴王临山水送给人,直到今天才定规,净得二十九块洋钱。还点店帐,买点零碎,剩不上十余元。年便过了,教读馆万万处不来,开年想到上海去,别寻生路,盘缠是不可少的,家里也得留几文,偏偏房东又来催搬场,押租是早住满了,怎么搬得成?我也不知如何是了呢!”通甫道:“我租船买网,用不了十块钱。我家里别的没有了,旧书还有两箱,也有几部精本。心纯兄,烦你一开正,就给我变几个钱,大家总可够用,我便带家眷,唱“渔家乐”去。我的房子,你也够住,押租我还没动,又在紧隔壁,你就搬过去,很不费事。你将来光景好,我累你的日子还多哩。”心纯道:“你就做渔丈人,房子上的押租,也好凑用,我那里好累到你呢!”通甫道:“我们自己弟兄,不必计较这些,只要各定主意,各有生路走,那才是万分之喜哩。”这时心纯的婆子已在阮家回来,通甫要走,心纯道:“已近五更,天快要亮了,索性谈一夜吧。”通甫道:“你也辛苦一天,不如养养神,我也要去睡了。”心纯送他到门口,正还没转身,忽然有个人,直望他撞来,几乎也被带倒。看这人时,已睡在地下,后面追上一人道:“老筑,你做什么?可是醉了,还没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