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某君的自述

“唉唉,所谓人生是这样一种卑下的散文,……常常干涉我们的生活;我们向着辽远的太空,莽苍苍的高处,刚刚作势要飞,在这瞬间,便来打断了我们的翅子了。”

我每每想到过去的一切,我张皇的心总是万端地起伏,从没有平静过一次。虽然我未曾流过眼泪,但是我知道这不是眼泪的力量,便能够将永久不磨的胸中的积愫消灭了。

黄昏时,痛苦的爪子在我的方寸上抓得极其难受,有好几次,演戏几乎疯了!要将这不幸的时光消磨去,只有拥着被勉强酣卧,度过黄昏,皮过黑夜,度过晨曦,直待阳光在窗前频频地催我。

同学们都知道,我不幸成了人间的失望者,我的精神颓丧,我的身体负着病伤;不仅仅仅这样的衰弱下去,不久会死去的。所以他们极力劝我归去,以慈母的慰安。作精神上的疗养。因为我是六年没有回去了!

现在我翻然归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事都如烟雾。这过去的一切,即使不思量,又怎样能够呢?

当下最使我不安的,便是母亲这样的衰老,这都是为了我的原因。见了母亲两颊的泪痕,我的心要碎裂了。

母亲带我到舅母家去,舅母是非常欢喜;不过在欢喜中总是隐着哀伤。从小时,舅母便钟爱我,六年来留滞在沙漠的旧都,她是同母亲一样地拄念和盼望。啊。这负着深恩的我!

我们围坐着,舅母殷勤地问长问短。之后凄然地说:

“可怜你这次回来,你的莹姐见不着了!”

“怎么?”我非常地惊异,我所知道伊的,仅是伊在我离家的那年冬出嫁了,从此便不通消息了。

母亲于是呜咽着说。

“你莹姐是今年春天去世的。我知道你在外面精神不好,不敢告诉你。”

我不禁地哭了,舅母同母亲也放声哭了。

在这凄淡的啜泣中,女仆领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走进来。女孩满身素妆,神情是非常的清秀。舅母于是止住眼泪,牵着小孩向我说:

“这便是你莹姐留下的女孩,今年四岁了。”一面又指了我对小孩说:“这是从远方回来的舅舅,行个礼罢!”

她深深向我鞠躬,我更加难受,伏以桌上越发痉孪地哭了。

舅母不得已又来劝我,说我身体不好,不要太悲伤了。同时伤心地告诉我许多莹组嫁后不幸的话,以及伊平日怎样的想念我。在伊要死的前一天还愤然地说,“躅弟老不回来,要死了也不能见一面!”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哭了。忽然这没有毋亲的小女郎跳起来对舅母说:

“他是在北京的舅舅么?妈妈告我的。”

“宝宝,他就是从北京回来的舅舅。”母亲惨然微笑着说。

“妈妈说,舅舅会给我买玩艺的。玩艺呢?”她跳着跑到我的怀里。

“玩艺是买了,明天就给你送来。”我说。

这时候,我的心同刀割一样。唉,生便是这般不幸和凄苦!忧伤折磨了伊,又使伊留下这不幸的小女郎;即使伊得了永远的安息又岂能瞑目么?

傍晚归来,带着哀伤独自坐在花园的石凳上。乘着晚风,嗅着花香,不幸又回到六年前离家时的情况中了。

那时五月的夜里,月色被稀薄的白云避住,星星在天空里闪烁,风停止了微啸,杨柳住了轻狂,一切都静默了。剩下的惟有远远的竹林里传来鹧鸪的啼声,和似断不断的草茉莉与新荷的幽香。

我同伊坐在花园里——现坐所坐的石凳上。为了远行,伊默默无语,黯然地低着头,鬓发遮着伊的眉宇,许久,许久,我鼓着力说:

“莹姐,我买些什么寄结你呢?”

“什么也不要买,我都不要!”伊决然地说。

“你不是喜欢北京的花吗?”

“不,不,我什么也不喜欢!”伊有些烦厌似的。

我不敢再问伊了。心中更觉得凄凉。偶然看见石凳傍的白蔷薇悠然开着,随手折了一朵,我请求地向伊说:“给你这白蔷薇。”伊没有理我,仅仅地侧一侧身子,我便将白蔷薇缀在伊的右襟上了。我说:

“莹姐,我们别了,什么时候再见呢?”

“最好,永久不见了……”伊呜咽着不能说下去。我知道又引起了伊的严父为伊生前铸成的大错而悲伤了。

最后,我将伊从石凳上搀起,同伊在园中往复徘徊着。伊的散发,映着凄怆的夜色;伊的泪痕,映着黯澹的月光;伊的颜色,更觉惨沮可怕。

夜风忽然起了,吹着伊白色的衫子,湖色的裙裾,更使伊不堪战栗。这时候,母亲忽在园子外面叫道:

“夜来露水重,莫受了凉;回来睡罢,明天要起早呢。你们姐弟俩,要离别了,这样的依依不舍。”母亲笑了。“也难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伊听了母亲说。赶快走到花阴下,拭了泪痕,掠一掠鬓发,于是一同踏着月光,从已谢的紫藤花架下,缓缓地回到房中。

第二天清晨,晨光刚笼罩大地的时候,母亲起来了;忙着为我料理行李,招呼轿夫,送我从大门走了,走过门前的柳塘,母亲还叮咛地说,“平安地走了,明年早些回来!”

那时候,母亲的心中,好象失却了什么似的。伊呢,悄悄地站在母亲旁边,襟前缀着枯萎的白蔷薇。

啊,我是负伤的鸟,带着箭,带着痛,带着血腥。能够让我向渺茫的天空,无力地飞去么?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二日,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