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病人,出了医院,独自在马路上走着,当这初春郁闷的空气里,人是昏昏地如同一个害怀乡病者。回到寓处,悄悄地更觉无聊,不由地回想到几年前卧病在医院里的一件事。

那时我在H省的一个中学读书,忽然得了伤寒病,被学校办事人将我送到一个天主教的医院。不幸我的病很棘手,从头年初冬直住到第二年正月才逐渐好起来。非常的寂寞,时时刻刻都想到家乡,尤其是过了旧年新正的开始。几次剧烈地凄凉地回忆,曾痛哭了,以为我已是人间的孤寂者,失了父母,失了兄弟,失了所有的朋友和一切可纪念的地方。兼之医院中侍候病人的人,并不像别的院中有看护妇能同你谈天或向你劝解;而这院中仅是雇了粗笨的男用人,连旅馆中的茶房都不如,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为了信教的关系所以被收留了来侍候病人。他们讨厌的面孔我是看得烂熟了,以后见了他们就将眼闭起来,睬也不睬。他们还时常在廊子里打架厮骂,烘烘地如同一窝蛆。

一天下午我很烦的在床上躺着,他们又在廊子里大笑起来,有的笑得“昂昂”的声音,好像一条狗。少顷,有一个叫阿荣的进来,我看了他一眼,还闭着嘴在发笑,于是我不高兴地问他:

“你们在外面闹什么?”

“不是的,外面来了一个小杂种。”阿荣又忍不住笑了。

“怎么,怎么,你说什么?”我更不高兴起来。

“我说,外面来了一个住院的小孩子。”

“什么小杂种!”

“小杂种吗?他妈是俺中国人,他老子是外国人。这不是杂种吗?”

“你也是杂种罢?”我恨他说话太粗鲁了,不禁地用了这话来骂他。

“哎,”他有些奇怪了。“先生怎么……”

“给我滚出去!”我大声地叫了。

他看我从没有过这样咆哮,倒使他吃惊,于是轻轻地反手闭上门走开了。

天气渐渐温暖,草木也渐渐发了芽,医生叫我可以到廊子里晒太阳,散步,吸新鲜空气。

这一天午饭后,我扶了手杖慢慢地走到廊子里,顶头便看见一个很美丽的小孩,在廊子尽头太阳下坐着,比时我便知道了这就是一个不同种不同国的双亲的儿子。

我因为初离病床,身体仍旧萎弱,却不大想往廊子前面去,便在廊子这一头的软椅躺下。但是这小孩子,被太阳照着,我是看得很清楚的。他戴了毛线球的红帽,上身穿了毛呢的小大衣,下面便是红毛线的裤子,同着小小的黑皮鞋。

他的颜色带了微微的惨白,尖尖的下额,两眉略重,衬着凹下去微蓝的眼。他独自在坐着,手里拿着糖盒。他的神情很寂寞,时常向四面同窗外探望。

他不像别的小孩一种欢乐活泼的意味,在面孔上就可以表现出来;他老是有一种沉郁的颜色,当时我想,这大概是病的缘故。

“Hollo!——”

他听了我的招呼,很出神地向我注视。于是他向我微笑着点点头。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便偏过头向窗外呆呆地望去了。

我因精神不好,也不想去和他攀谈;但是时时地注视他,总以为他是很可爱的。他要是发现我在望他的时候,头便转到别处了。他也时常向我注视,他好像不敢正视似的,忽然看我,忽然头便转过去,但不久他却又向着我看了。他这样地偷视,使我惊异,以为他居然是在猜想我和在研究我呢。

廊子外走着的脚步声,顿时使他惊异起来,他便忙将他手中糖盒向大衣底下放,好像特为隐藏着。廊子的门推开了,侍候人的阿刘走进来;阿刘向他笑,他也不自然地局促地笑了。

“儿子吓!”阿刘这样地向他叫。

“唉……”他曳长了声音回答他。他发音很沉着,音尾好像有些微颤似的。

阿刘于是高兴地笑了,看着我,大概是表示特别给看的样子。阿刘又问他。

“你是谁的儿子?”

“是你的!”他仍旧不自然地笑着答阿刘。

“你那手里有什么呢?”

“这不是空手吗?”他将拿糖盒的右手往大衣里紧塞,左手伸出向着阿刘。又接了说一句,“手里什么都没有。”

“不是的,你那放在大衣下的右手。”

“那是盒子。”他冷冷地说。

“什么盒子?”

“糖盒。”他有些窘了。

“那么,儿子,该给我几块吃呀!”

“不,只六块糖,大夫叫吃两天的。”

“那不行,你不给,我要抢了。”

“不,不,你不要抢!”他更窘了。“不要抢,我拿给你!”他无可如何地将左手也插到大衣底下,将盒子打开,拿出了一块。

“来,儿子,递到我的嘴里!”阿刘吃吃傻笑,好像一条狗,将身子躬下,张开大嘴对着他。

“小杂种,真不大方,这一小块!”阿刘嫌糖只一块,不高兴地骂着。转面向我笑,又带了不好意思似的,我愤恨地特地将眼闭起,不去理他。

廊子的门又响了,阿荣忽然进来了。

“怎么,你给他糖吃,不给我吃吗,儿子?”

他非常的张皇,两眼瞧着阿荣,半晌没有答话。

“怎么,儿子,给我呀!”

“没有了!”

“没有了?我不信,盒子给我看。”

“又少了一块了!”结果,他拿了一块给阿荣。他默默地看着阿荣,失望地说。

阿刘同阿荣走开了。于是我遥遥地大声问他:

“为什么让他们叫你儿子?”

“不呀,我不是他们的儿子,不是刘的,也不是荣的。他们说,要不答应作儿子,就不侍候我了。”

“不要怕,他们不侍候你,你同大夫说。”

“那么,他们怕大夫吗?”他说了,默默的往外望去了。

我心里很愤怒,为了自家病初好,不愿去多管闲事,也就忍住了。

天天下午在廊子里晒太阳,因而同这小朋友也逐渐熟悉了。他对我并不像以前那样的生疏了。他时常叫我说故事,有时还叫我同他一起唱歌。

很奇怪的,他总不像别的小孩一种天真的活泼;每回为了一桩有趣的事,引得他高兴地笑了,但到刚笑出声音的时候,却又无端地将笑容收敛了。他自己不会觉得他是这样冷静,自然他是习惯了于这寂寞的意态中。

一次,我看他不在廊子里,于是悄悄地走到他的房门口,头贴着玻璃门往里望,见他正坐在小椅上,两眼发楞地看着墙上耶稣的圣迹,带了一种凄凉独自的神情。

我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他并不理会我,仍旧在对着圣迹痴望,于是我低声地问:

“你在看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好像才发现我是站在他的后面,还是默默地不说话。我不禁地又追问他:

“看什么呢?”

“我看耶稣在天国里,妈妈爸爸都在那里!”

“怎么?”我惊异了。

忽然,进来了一个法国医生,手拿了一小糖盒,问他:

“Comment?……”

“不懂,”他摇摇头。

“你是法国人,怎么不会说法国话呢?”医生微笑着问。

“不,我是中国人,不是法国人!”

“哈哈!”医生大笑了。糖盒递给他,笑着走了。

我牵了他的手一同走到廊子里。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承认他是法国人,分明父亲是法国人。

“你为什么不说是法国人呢?”

“不,我还是中国人。爸爸有一回说,再过三年,带我到法国去,妈妈不愿意,哭了,她告诉我:你不要忘了是中国人。”

“爸爸不是法国人吗?”

“爸爸是的。可是他为了妈妈哭了好几场,也说好罢,我们不再要回去了。”

“哦哦。”我慢声答他。我的心便幻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天气忽变,下了几天雨,春寒袭人,使刚好的病人更不好受。我们几天便没有见面,因为医生不叫起来,不得已只有在床上躺着。

天终于晴了,气候也变成了温和。于是在这初晴的下午,我们又往廊子里一同谈话了。

他同平常一样地叫我说故事。我于是向他说《卖火柴的女儿》,说到那女儿从火柴的光中看见她的祖母的时候,他忽然说:

“我昨晚见了天上星星一闪,看见我的爸爸,看见我的妈妈了!”他说得愈兴奋了。“妈妈拿了一捆花给我,爸爸捉了两个燕子……”

这时候院中走着一位拖黑袍的老神父,长胡须将胸前的十字架都盖着了,一种慈爱的神情,整个地在那面孔上表现着。他看见了这老神父,赶快开了门跑去,神父看见了他,也连忙向前将他抱起。长须的嘴唇在他那小小的面颊上不住地吻着。他呢,如同一只柔和的小绵羊,俯在老神父的怀中。少顷,他问:

“爸爸妈妈,还在一起吗?”

“在一起的。好孩子你可以不要想念他们!”

“爸爸妈妈,他们在天国里都好么?”

“他们都是好的,好孩子,你为什么不想别的,专想他们呢?他们都快乐,平安,好孩子,用不着你去想他们呀。”

“爸爸妈妈,我忘不了呢。”

“唔”,老神父微微地笑,两眼红润了,更显出一种蔼然可亲的样子。“慢慢地,等你病好了,我带你看大象和花孔雀去。”老神父这样打破他的话头。

于是我知道了,我的这小朋友,原是人间之最不幸者。双亲都离开了他,使他在儿童的时期,已变成了人间的孤独者了。

老神父又重行吻他,走了。还仁慈地颤声地说着:“慢慢地,病好了看孔雀去!”

他悄然站在院中,目送着老神父。

他于是随我走回廊子里,我问他:

“为什么他知道爸爸妈妈的消息呢?”

“先是爸爸病在这医院,不久就搬到那个房里。”他手指廊子对面的病房,这病房专为治不好的人预备的。“爸爸以后死了。他替爸爸祷告,说爸爸的罪过没有了,要天主收留爸爸在天国里。”

“那么妈妈呢?”

“爸爸死了两个月,妈妈又病了,也住在那小房子里。这天晚上妈妈见了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哭了,她手伸出来要摸我,大夫不准,牵我走开了;我回头看,妈妈还在哭。第二天他又将妈妈送到天国去了。那时候我问他:爸爸妈妈,能在一起吗,他说:是在一起的。”

“哦……”我想用什么话来安慰这不幸的小朋友,但终于未想出。

“我想念妈妈同爸爸,也不知妈妈同爸爸想我不想。”他喃喃地说。

“何必想他们呢?”

“不,我还是要想的。”他的眼圈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医生进来了,叫我们各自到房里睡去。幸而这样解了围,不然这不幸的小朋友愈伤心,我愈无法制止。

随后我们在廊子时,从不敢谈起易于触动他使他伤心的事体,直到他出了院。

多年过去了,自然这不幸的小朋友的消息,一点也得不着。他是这样小小的年龄,竟失却了亲爱的父母。这人间的酸辛和寂寞,他能堪受么?说不定,他寻着了天国的历程,同着双亲会晤了,永不分离。

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七日

(原载1927年5月25日《莽原》2卷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