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一个早晨,市上人早餐以后,大家都期待着吴家的少爷出殡。妇女们盼望更切,在后街住的,却早到认识家的店铺里等着。这些人好像上元节看春灯似的,然而大家的心情却不是那样的愉快。

有些人家将表示哀悼的门灯已经挂在门口了,虽然烛犹未燃。

“说是辰时,现在应该发引了。”天宝号的东家王华亭向他对门糖号的管事江仲和说。

“要真是辰时,就该到了,为什么现在还无消息呢?吴三爷家近几年命运实在坏,这样好的少爷居然不在了,没想到将媳妇娶到家冲喜也无用。”

“依讲冲喜是见效的;不过新入一到家,病人即有起色才好;要不然,是不好的。吴家少爷当喜轿到时,还在床上发烧得人事不知呢。”王华亭有经验似地说。

“唉,人的运气真不是玩的,什么事都有一定的安排啊!”

“对啦,吴三爷他就是这样;娶了媳妇,死掉儿子,谁也没想到的。这年轻的寡妇……将来……”

这时候开路铜锣的声音,镗镗地响起来,大家都知道吴家的灵柩是快到了,于是都伸了头向南望。

不久,棺是到了,送棺的人很多,有老人,有少年,都是很凄楚的,在棺的后面,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穿着通身的白孝眼,拿着引幡,有认识的说是死者堂兄的儿子。在棺的最后,一群妇女们拥了一个白服啜泣的少妇,头下低着,走路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伊的哀伤不胜的样子,使大家更敛容地注视,大家虽平日不认识伊,然而知道伊就是死者的新妇。

棺是渐渐地远了,伊也随了棺渐渐地离开了人们的注视,有些妇女们依旧含了眼泪向伊的背影怅望。

“这姑娘真可怜啊!”

“姑娘是这样的漂亮,婆家和妈家,又有钱又有势,偏偏命薄!”

“吴家少爷并未听说有病,居然一病就去世。”

“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可是吴家少爷生就无福,有这好的妻子反而不长寿。”

“为什么冲喜也无用呢?”

“是呀!去年张家二少爷不是冲喜冲好的么?”

妇女们都是对于命运不可挽回的太息,纷纷地议论起来。

伊是伊的父母唯一的女儿,伊没有姊妹,伊没有兄弟。伊既颖慧而且美丽,从幼小到长大,无日不在双亲珍爱的怀中。

一天伊的一个远亲表叔来,——便是伊的媒人,他是受了吴家的托,来要求伊早日出嫁。他曾表示吴家少爷是在病,但病却不是如何厉害,据吴家双亲的意思,是希望伊能过去冲冲喜。当时伊的父亲听了,便有些踌躇,于是模糊地回答了他,就是说嫁妆恐预备不及,等想一想才决定;而且一再申说:一生只这一个女儿,总想事事妥帖,作父母的才能放心。

当晚伊的父亲便同了伊的母亲商议。

“吴家要翠儿去冲喜,到底要不要答应他呢?”

“我想还是迟迟,现在什么也预备不及;吴家少爷病既不厉害,何妨跟他说,等一等,两家都从容些。”伊的母亲说。

“究竟吴家孩子病得怎样并不清楚,也许病得厉害。”

“啊!”伊母亲很惊异地表情,“既然是这样,那么,还是迟一迟再说。”

“女儿毕究是人家人,你不答应也不成话。”

“那么,”伊的母亲深深地叹了气,“或就答应吴家,我想,当不会有什么……”

“那么就要预备。明天就可以回人家的话。”

第二天伊的事便决定了。又过了几天,伊的母亲便告诉了伊,但没有说到冲喜。伊很羞涩而且茫然,好像感觉到将孤零地向另一个的世界走去。

在伊的出嫁的前一晚,男女的宾客来得很多,伊家的远亲近邻,都来参加伊的盛礼。伊的父母也非常的欢慰,很忙碌地招待来宾。伊的亲近的姑母伯母舅母和姨母们都有很好的添箱礼。

伊的姑母在大众的女客中,向她们夸耀她的侄婿:

“俺的翠姑真是有福气的,女婿是那样的漂亮。听说他的学问一切都好。”

“是啊,一个月以前,我还见着他呢。实在长得好!”舅母说。

“姐姐的心也算安顿了,女儿嫁了这样的人家!”姨母接了说。

“你看,她是这样的忙,都是为了女儿。”

她们谈到这里,伊的母亲正从别的房中走来,向大家欢欣地笑,往伊的屋里找了东西,却又匆忙地走了。

当女宾在正堂屋吃饭的时候,母亲都招呼了以后,便悄悄地到伊房中,见伊在床上独自倚卧着,在那里嘤嘤地啜泣。母亲知道,这正是少女将出阁的意态。问伊想吃点什么,伊拒绝了,什么都不愿吃。于是母亲坐在伊的床沿,低声地同伊说:

“到了婆家去,一切事都要放好,千万不要像在家随便的脾气。吴家少爷在病着,我的意思本想迟迟,不过吴家一定要冲喜;父亲也无法,总觉女儿是人家人,只得应允了。不过日子很急,衣裳嫁妆都预备不来,父亲说,将来要什么再买罢。现在叫刘妈去待候你,顺着再侍候病人。事事要谨慎,因为婆家比不得家里。好者听说婆婆性情好,又没有妯娌。……”

伊由微泣而更呜咽起来,这时候使伊感到将要离开母亲的凄伤,伊什么都没说,而且也没有力量说,母亲是怎样说便是怎样了。

母亲的心虽然很喜悦,但是总以为冲喜是不幸的事;所以当全家庆祝的时候,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放不下。

伊上轿的时候到了。母亲自己很严肃地在神灵和祖宗的面前烧了香,复后将两只深色红烛燃起。女仆们在地下铺好了红毡。

伊已妆扮齐备,于是由姑母和姨母引到堂屋,行辞家的礼仪。

在奏乐与爆竹的声中,伊是辞开了二十年来朝夕不离的双亲。伊的啜泣的声音,使大家顿时变成了静默。

母亲更是怅然了,好像是一只可爱的鸟从伊的怀中飞去,不由地落下了眼泪。

“嫂的一生,倒算完了一桩事。”姑母安慰地说。

“是啊,甥女嫁了这样的人家,心总算安顿了。”舅母微笑着说。

“翠儿这婆家,我也倒放心,不过吴家孩子在病着……”母亲含了眼泪说。

“太太还不知道,昨天吴家听差来,他说少爷听小姐去,病早好了呢。”老仆妇李妈站在一旁,突然憨笑着接了说。

“这老东西,说话不三不四的!”姑母笑了申斥她。

母亲也微笑对着姑母。虽然是觉得李妈的粗野,但话是吉利,却也很安慰。

在这温欣的谈话中,一种不幸的预兆无端地袭来,使大家即时变了颜色。

在香案上,左边的烛焰,竟黯然委谢了,好像是被急风催迫的样子;至于右边的,却依然明闪地发光。大家都知道,在这时的烛焰,正可以看出两人间将来命运的。她们并不以这为迷信,她们是有确凿而可信的经验。现在先昏黯下去的是左边的烛焰,自然这不幸的预兆便在吴家少爷的身上!

母亲的颜色惨白了。大家也凄然地对着。

这右边的烛焰,愈颤动了,烛泪不停地流满了烛台,大家都感觉着,不幸将即刻来到;都默默地,在期待着。

终于姑母在惊慌中想起了:悄悄地走到神灵的眼前,将双烛吹熄了。

从此以后母亲的心中,时时刻刻,都不曾忘记伊的不幸的预兆。虽然伊出嫁才三四日,却以为是很久很久了。

伊的哭声,在伊上轿时痉挛得尤其厉害,所以母亲的耳边,仿佛还听着那哭声。好像那盛礼,并不是喜事,是将女儿拖送到恶命运的领土去。故伊的哭声,已不是普通的女儿常态了,那是惨痛,那是绝望于将来的声音。

母亲在夜中总是睡不着,有时迷离地睡去,噩梦便随着来了。往往梦见伊在空旷的原野上哭,如同伊的幼小时被人欺负了似的。一次竟梦见伊的新婿静肃地在尸床上卧着,一些人都冷然地为他筹备丧仪。

母亲是渐渐地颓唐下去,形容为之枯瘦了;都说是为了嫁女劳瘁,其实母亲的心却有说不出的隐哀。

一天晚间,母亲同父亲说:

“翠儿嫁了这几天,我的心神总是不安……好像就觉得吴家少爷的病很厉害。”

“这不过是心里的疑惑,哪有的事?我们一生没有做过亏心事,难道只一个女儿就是这样不幸么?”父亲自信地说。

“要晓得——这还未同你说过,就是那天翠儿辞了祖宗以后,左边的烛焰当时就昏黯了,不久……就谢了下去。”母亲声音夹着咽呜。

“怎么,是这样吗?”父亲惊异了,顿时低下头,现出一种极其惨沮的神情。从此都默然坐着。

这时候隐隐听着外面大门,有人紧急敲着,这声音是冷峭而且锐利,刺进伊的双亲的心中,都战栗了。不久,李妈没有表情地从外边来,蓦然地说:

“吴家派人来送信,说新姑爷……申时去世了!”

伊的双亲的心,是碎裂了。昏昏的灯光,笼罩了全室,好像有无数阴灵隐伏在这昏沉的阴影里。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原载1927年2月25日《莽原》2卷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