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饭已经一点多,饭后梅瀛子斜靠在舱铺上,我看她很乏,劝她睡一会,她就斜躺下来,不一会就入睡了。我拿出我最后一支烟卷,慈珊看我想吸又不吸者两三次,她说:

“回头我替你买去。”

我也觉得自己行动的可笑。我吸起纸烟,开始觉得非常凄凉与落寞。

就在那个时候,有一个垢首污面的人在船梢探头探脑,我不免有点惊慌,后来慈珊的母亲看见了,她对那个人说:

“又来了,干么?”

这个人一点不响,缩回身子,船有点晃动斜侧,他是沿着船舷走到船首,果然他在船首露面。他用卑鄙的眼光看看睡着的梅瀛子又看看我,最后偷窥着慈珊的母亲,用极其可怜的声音说:

“二婶,再给我八角钱吧。”

“没有,没有。”慈珊的母亲说。

“只这一趟,二婶,下次再不来扰你了。”

“你为什么不问你三叔去要去呢?”

“我看不见他。”来人的声音几乎像是从窒息里发出来似的 ,他说:“就给我四角也好,可怜可怜这一次。”

“没有,没有。”慈珊的母亲又说。

我一方面觉得这人可怜,又觉得他讨厌,想早点打发他走算了,于是从我皮夹里拿出三四元零票,折成一小块抛到船头空隙说:

“拿去,不要再闹了。”

“不用给他。”慈珊的母亲说。

当她这样说时,我看见那个人已经伸进腿来拾。他穿了一件油垢满身的蓝棉袍,下面的棉絮吐在外面,没有穿袜,乌黑的脚拖一只前后是洞的鞋子,人瘦得象一付骨路,衣裳在他身上像是已凋的树叶。在他拾钱的时候,我看到他枯瘦的手上黄黑的指甲,最后,当他拾起钱的一瞬,我看到他脸,他的泪腊与涕腊以及浮在脸上的油垢,使我无法辨明他的眼鼻。

我想他一定是一个白面的吸食者,正想多看他一眼时,他已经拾起钱,头都不抬,斜着眼睛瞟一下跨出船栏,踏着船舷就走了。

“用不着给他。”慈珊的母亲说:“给他也是去买白面。”

“这是谁?”我问。

“是大伯的一个儿子,叫做丙福。”慈珊的母亲坐下说:”他本来是一个年强力壮的小伙子,家里也有几亩田。父亲死了,他就赌钱酗酒打架,他母亲不再要他。后来三叔帮他在这里找个搬运的事情,他还是不改过,现在做了瘪三,吃上白面,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他母亲呢?”

“在乡下,很好,田上不够一点,我家同三叔有时接济接济她,儿子不学好真可怜,但是她决计不要这个儿子了。”

接着我问她一点乡下的情形,以及她田上船上的收入,我发现她心地的单纯与良善,完全是同她慈爱的面孔一致,最后,她才站起来忙她的杂务。

这时候,我方才发现慈珊在我们谈话时已经不在,她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梅瀛子则在床上侧卧着,似乎睡得很熟,我看不见她脸,只看见她被我剪过的头发与曲着的身子。一瞬间我感到万种寂寞,我想抽烟,但烟已经没有,我感到冷,有倦意袭来,我打了一个呵欠,最后梅瀛子翻了一个身,又安祥地睡去,我现在可以看到她脸很美,很美是的,是的;她睡得很甜,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这与她过去在汽车里,在白苹家,在立体咖啡馆,在槟纳饭店,在梅武官邸,在其他一切的地方是多么不同。这额前的流海 ,这耳叶上的银环,这乡下式黑色的衣裳蓝色的裤子,就使她有这许多改变么? 抑或还有其他的因素。忽然我想到白苹,白苹在杭州回来的火车上入睡,是多么美丽,我曾经为她画几张素描,有一张很像,我记得是夹在皮夹中的,后来住在她家里时,似乎拿出来过,是夹到什么书上去了还是怎么,总之从此就没有再看到过,现在白苹呢? 涌泉般的悲哀在我心里涌出,我不能自禁,我想到昨夜梅瀛子对她的阻止,为什么我不坚持一点。也许,我真的坚持着,白苹也许会听我的话,我怨恚无以自对,我恨我自己。我不知怎么才好。对于梅瀛子的睡态,我想马上找到为白苹画的那张速写,明知道它早已不在皮夹里,但我还是拿了出来检点。没有,自然没有,自从我发现没有以来,我奇怪,我竟没有为白苹重画一张,也没有问白苹要过一张照相,但是照相,我忽然想到我在白苹的身边房内,自始至终都未看见过一张。有的,那时在她遇刺后的第二天报上,而那张相也许是她以前的,并不十分像她,如今她的音容在世上似乎完全消灭,活在我心里的是多么抽象,我竟没有她一张照相。而……我忽然又看梅瀛子,我以往也未见过她有过照相,如果她不在,我有什么可以凭借呢? 我有像替白苹画像般的替她画一张速写的冲动,但是当初是什么样的心境? 现在是什么样的心境? 不要说情境完全不同,就是完全相 同,我也找不到这份心绪。几个月来我已老了许多,以前,凡是过去的事情在回想之中常常觉得就在目前,而现在,当我回想到几个月以前的事,竟完全如同隔世一样。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

就在我胡思乱想中,慈珊回来了。她手上拿着两包小大英,但我正要感谢她对我的厚意时候,我发现她面孔涨红,眼睛惊慌不停,口鼻喘着气,似乎想说话又似乎说不出话。

我说 :

“怎么啦。慈珊?”

“什么事,不要怕,好好讲。”她母亲推开她望着她说。

于是慈珊嗫嚅着,用手背揉揉眼睛,她断断续续的说 :

“我出去买烟回来,经过,经过那边,我看见丙福就在那面 ,他在同人说我们这里有一个穿西装的客人给他四块钱。于是我听见他们在说我们,我就在席篷后听了一会,当时我听见有一个人问:

‘穿西装的人?'

“‘别就是同今天封锁有关的犯人。 ' 一个沙喉咙的人说。

“‘丙福 ' 又有一个人叫:‘你发财的机会来了,通知东洋人 ,你就有赏。’

“‘别他妈啦。 ' 另外一个叫:‘通知得不好,自己倒挨打了。’

“‘我有啦。 ' 那个沙喉咙的人又说:‘明天白面贩子来的时候,叫他带着去告发好啦。假如对,你就发财了,也许还有官做。’

“‘……’

“我听见这些话,我就很快的跑回来了。”

慈珊说完了又呜咽起来,我一时不知所措,慈珊的母亲看来也有点惊慌。

我过来叫醒梅瀛子。

“我竟睡糊涂了。”梅瀛子伸直腿,揉揉眼睛说。

我于是就把慈珊的话转告她,还补充对于丙福这个人的说明。梅瀛子听了只是缄默着,坚决的眼光望着篷顶,一声不响。我也就楞在旁边,脑子很混乱,并没有冷静的考虑。但是有不得不说的冲动控制着我,我说:

“总之,我们还是早点预备走吧。”

“这使不得。”慈珊的母亲听见我这样说就走拢来,她似乎已经比较冷静了,她说:”我量他们现在也不敢去告,白面贩子明天才来,你们晚上走也来得及。”

“你知道白面贩子下午不会再来了吗。”我问。

“刚才这家伙来讨钱的时候,就是为赶紧要向白面贩子去买白面啊。”慈珊的母亲说:“他们吃饱了白面就用坏心思。你们且不要着急,我现叫慈珊去找她三叔商量。”

“她三叔?”我有点不安起来。

“你放心,他是一个好人,一定会帮你们忙的。”她说了叫:“慈珊!”慈珊过来了,她又说:“你去找找三叔,大概在过去石子码头上,你找他来也好,如果他船里没有别人,你就仔细告诉他也好,叫他赶快想个办法。”

“…… ”我还是有点不安,我问梅瀛子:“怎么样?”

“我想慈珊的母亲一定了解她三叔的。”梅瀛子说着用疑问的眼光望望慈珊的母亲。

“你放心,你放心。”慈珊的母亲说着又叮咛慈珊:“如果他那面有别人,你替他看船,叫他赶快先来一趟。”

于是慈珊果敢地很快的上去了。我一直看她背影在船篷缝里消失。

接着又是沉重沉重的寂寞。桌上是慈珊为我买来的烟,我拿来拆开,给梅瀛子也给我自己,我们吸起烟,大家没有话说,静候命运的摆布。

“你们放心,放心。”慈珊的母亲还是这样安慰我们。

半支烟以后,梅瀛子忽然看到了她身旁的衣服,她说:

“你为什么还不换?”

这句话提醒了我,我开始拿来更换。我把西装裤塞在袜子里,把蓝布裤罩在上面,于是我脱去大衣与西装,解去我的领带,穿上棉袄,最后我拿西装袋里的钥匙手绢、表,藏到西装裤袋里去,把皮夹装到衬衫袋里,于是我束好蓝布裤,我没有穿棉裤,因为它没有袋,而似乎很不便,等我装束好了以后,我发现我竟无法处置手枪。在慈珊的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我偷偷地问梅瀛子。她说:

“看机会让它做河底的鱼吧。”

我把脱下的衣裳放在舱铺的角落,手枪还是在西装袋里。最后我拿出慈珊的镜子,我让头发对分,斜垂在前面。我两天未刮的胡髭自然地给我很好的点缀。

我穿上布鞋,觉得袜子还是不合式,它虽然是黑的,但还太新齐,于是我向慈珊的母亲要点炉灰,随意摸在袜上,撒在鞋上,最后我用手摸我的脸。

一瞬间我已经不认识自己,我觉得这样很妥当。梅瀛子看着也不禁发笑,她霍然站起,也把剩余的炉灰弄在自己的身上头发上,也抹在自己的手与脸上,于是坐在桌子边,开始剪去她的指甲,又刮去她的寇丹,她说:

“就这样,我们夜里一定要混过关去。”

等我们什么都弄好,心境又沉寂下来。挨着时间过去,但是慈珊竟还不来。我问慈珊的母亲:

“会不会找不到她三叔?”

“不会的。”她肯定的回答我。

“她三叔在那面下货么?”我无目的的问。

“他同我们一同装了货来,下了货,有人叫他帮忙做一次野鸡生意,渡运一点东西。他叫我们先回去。我想他不会离得很远的。”

无论她的话是否可信,我们总要等慈珊回来,就是我们要自由行动的话,现在时候也太早,于是我又恢复了沉默。

我看表,已经五点钟了,梅瀛子坐得非常不安,我叫她还是靠在舱铺上面,我用棉被盖她的脚,我自己也感到冷,重新把大衣盖在膝上。于是静候时间悄悄过去。

这一瞬间,我猛然想到我同宫间美子的饭约,要是白苹听梅瀛子的话,她不会死,而我这时候正是去找宫间美子的时间,世界也就完全两样。现在,不用说我无法去赴约,就是可能的话,我也不能够去;当白苹被捕或被杀之时,我自然也就是他们欲得的罪犯。……

我这样想的时候,慈珊兴奋地回来了,她一上船就跑到梅瀛子的前面。大概因为是经过了一阵危难以后,也许还因为现在梅瀛子的装束在她觉得比较可亲,现在她已经毫无拘束,她说:

“三叔回头就来,他说他可以为你们设法的。”

这时候慈珊的母亲也已过来,她问:

“找到他了么?”

“自然。”慈珊笑着说:“他再渡运两趟就完了,完了就来。”

“你什么都同他谈了么?”她母亲又问。

“我大概告诉了他。”慈珊说:“他说他可以设法。”

“你告诉他的时候,旁边没有别人么?”我问。

“没有,自然没有,你放心。”慈珊笑着对梅瀛子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三叔一定有路可以带你出去的。”

“你怎么去了这么半天?”梅瀛子笑了:

“我们等你好急。”

“我去的时候,找不到三叔,据小黑子说他在对面,我就等了他一会。”

现在我们开始用另外一个心境来等待了,这等待似乎比较光明也比较有望,但似乎也比较兴奋与焦急。慈珊买来的那两包烟,一包已经快被我们抽完。天色已经暗下来,阴沉的灰云一层一层在飘动,接着就有毛毛雨飘下,天气似乎比刚才更凄寒了。

天色暗下来,暗下来,对岸的灯火忽然亮了,油黑的水面也反照了点点的光芒,慈珊与她的母亲在忙饭。梅瀛子不断望船外,我则望水底跳动的灯火,它似乎逐渐逐渐在增加,偶一抬头,看到许多船也已亮了灯火。我在抽烟的当儿,也点起了那放在船边的残烛,拿到了桌上,就在这时候,有一只船,船首挂着灯驶近我们的船头,慢慢地靠了拢来,我有点着慌,但在靠拢的一刹那,船上的人忽然叫:“慈珊,慈珊 。”

慈珊兴奋地奔过来,她说 :

“三叔来了。”她说着到船头去迎来船,不久就跳了过去,不知在里面说几句什么,慈珊就过来叫我们到她三叔的船上去。那时候慈珊的母亲也走过去,慈珊对她母亲说 :

“三叔说他有办法,现在就可以送他们过去。”

“我已经烧好饭。”慈珊的母亲说:“还是吃了饭去吧。”

“不了。”我说:“我们可以早点走还是早点走吧。”

梅瀛子那时已经站起来要过去,她说:

“再会了,老婆婆,你对我们的恩惠,我总有一天要报答你。”于是又对慈珊说:“你真好,希望我还可以见到你。”

慈珊那时正拉着她三叔船上的船缆,对面招呼的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三叔还在那面把着舵,梅瀛子拿着手皮包,就跳过去了,我拿着衣裳与大衣,我说:

“再会,老婆婆,慈珊,总有一天我会来看你们。”

“再会。”慈珊含羞带笑地说:“你一定要同那位小姐来看我们,地名你可以问三叔的。”

我于是也跳了过去,但这时候慈珊的母亲忽然追上来说:

“慢慢,慢慢,还有小姐的衣裳。”她说着就拿梅瀛子衣裳提给慈珊。

梅瀛子看见衣裳。她说:

“这些我都不带了,慈珊,留你作纪念吧。”

那面船梢的三叔一直没有同我们答话。但这时候忽然严肃地说:

“慈珊,还是把这些都拿过来。”

他的老练严肃的声音,使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用意,无法答言,慈珊已经把衣裳交给那位十五六岁的孩子,她母亲又把梅瀛子的皮鞋递过来,她又接过交给对面的孩子。

这样,我们就匆匆向慈珊母女道谢道别,慈珊也就放了缆束。

当我们走进船舱的时候,她三叔也已经走到里面,船有点晃动,慢慢荡到河心,船壁上有灯在跳动,且很昏暗。我从这昏暗的光亮中,看慈珊三叔的面容,他大概也有四十多岁,体格非常魁梧结实,肩毛很浓,眼睛很大,嘴唇紧闭着,一点没有笑容,他说:

“现在你们可以说完全平安了,我可以带你们到那面,过了四条桥就可以上岸,穿过马路是一家裁缝店的后门,那面有我的朋友,但是开出前门,就有东洋人封锁的绳缆,我可以陪你们到裁缝店,可以叫他们把二层楼让给你们,以后我就走了,你们可以在窗口探望,在没有东洋兵往来的时候,就开出门穿过去。”

“好极了,谢谢你救我们。”我说。

“可是 ,”对方还是冷静而坚定地说:“我想我可以直爽地讲 ,你们愿意出多少钱呢?”

“钱?”梅瀛子说着望望我,这意思我很明了,她上午曾把几百元交给慈珊的母亲,现在的皮包里钱已经不多了。

“如果是谈价钱的话。”我说:“朋友你说吧。”

“两万元。 “

“不贵。”我说:“可是我身边只有六百几十块钱。除非,你要我衣服与东西。”我趁势把放在右面的西装拉到身边。

“这就不是生意经了。”他说。

“那么你预备打算把我们送给东洋人么?”我问时开始想到该用手枪自卫了。

“这你太小看我了。”对方还是冷静而坚定地说:“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把你们出卖给敌人。在这里,老实说,你们的生命都在我的手里,用不着要敌人来害你们,如果只是为钱,我把你们交给敌人,也不只两万块钱,是不是?”忽然他露出讥刺的轻笑:“我们现在谈的只是生意。”

“但趁人危急的时候,一定要别人能力以外的报酬,那就是勒索。”我说。

“那么,请便 ,”他说:“你们自己上岸去。”

“这就等于送我们到敌人虎口去。”梅瀛子这时忽然振奋起来,严肃地说 :“我想这样你还不如把我们绑起来,送到敌人那面,于我们是一样的死,于你倒可以发一笔财;在国家立场讲,这样也许比较值得,而我想你拿到钱还不会象你的侄子一样,把钱去买他们的毒药。”

梅瀛子声不高,但很确定,当她说的时候,我的手已经放进我身边的西装袋里,握到了我的手枪,可是梅瀛子的话声终时,对方似被她辞锋所挫,良久没有发言。梅瀛子一直用发光的眼睛注视着他,但这时忽然闪电一般的射到我的身上,她双眉一竖,霍然站起,用命令的几乎厉害的口吻对我说:

“不许拿枪,我们让他绑去。既然这也是中国人民的意志,就让他去发财好了。”

我稍微有点慌张,但立刻镇静下来,不过我还是迟缓地把手枪拿出来,一面递过去,一面用低微的声音冷静地说 :

“朋友,她没有错,因为在日方,我们的生命至少可以值二十万,但是你是慈珊的叔父,她救了我们的生命,我们还没有报答她,所以,如果你发了财,不要忘记这生命是慈珊救出来的,而你至少要分一半给她。”我终于把手枪放在他的前面,我说:“这就是证据,是我,我是五更时有恒路案件的主犯;是我,我是白苹的同党;是我,我杀死了他们的人……”

“你? 你? ……你?”对方的浓眉微蹙,大眼圆睁嘴角露着微笑,慢慢地站起来,伸出两只粗大的手,沉重地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说:“是你! 那么我们是自己人了。”忽然他敏捷地回过头去叫:

“小黑子,快开船吧!”

原来小黑子这时早在船舵上把稳着舵,这时一声答应,船就慢慢地晃摇起来。

梅瀛子与我一时都楞了,慈珊的三叔又开始坐下说:

“请坐,请坐。”

一瞬间我不知是惊是喜,我被这事变震荡得迷糊不宁,我坐下,半晌才恢复一点理智,我说:

“但我还不知道白苹是受伤被掳了呢? 还是已经身死?”

“死了! 确确实实是死了!”慈珊的三叔悲凉地说:“我们已经有人看见她的死尸!”

“你知道她家里的情形么?”

“不知道。”他说:“还没有消息,而且报上也没有说起。”他说着从衣怀拿出一张报纸,我与梅瀛子抢过来看,是××晚报,本埠新闻栏有七号字的标题:

“白苹死矣!”接着是头号字副题:

“美国间谍名舞女

有恒路拒捕身死”下面有这样的记载:

“百乐门名舞女白苹,最近由日方探悉为美国海军雇用间谍,尾纵已久,今晨五时左右白苹赴有恒路工作被日方暗探侦悉,正欲拘捕,不料在远处白苹之同伙开枪,某探当时倒地殒命。 其他暗探当时亦开枪,中白苹要害,亦即倒地硕命。一时警笛大鸣,白苹之同伙驾车飞遁,半途逃逸,其车自动爆炸,据说车号亦为伪造,且炸后模糊不清,来源无从查得。闻日方正进行侦查,出事地现已完全封锁,居民皆无法出入云。”

这消息并不完全确实,也毫无提起白苹寓所的情形,这是敌人决不会放过的事。当时我与梅瀛子都没有发言,但是心灵中有同样的波动,白苹的死去又一次在我面前提证,说不出的悲哀在我心头激荡,我仰开身躯,深深地叹息,不禁轻轻地呼出:

“白苹真的死了!”

慈珊的三叔愀然望着我,他说:

“他们把白苹误作美方间谍也很可笑。”

“这一定是与她传混了。”我说。但梅瀛子在对我使眼色,我也就不说下去。

慈珊的三叔站起,似乎他也要去驾船了。我阻止了他,拿出我皮夹说:

“你先收我六百块钱,将来我再替你送来。”

“笑话。”他说:“我们自己人还谈这个吗,这是我的责任。”

“但这只表示我们私人的谢意。”

他还是不收,最后我说:

“那么,请你收起我的枪同我大衣与衣服。算是我的纪念。”

“不能够。”他说:“我决不能收受 。”

“可是事实上我也不能带,带着反而累赘。”

“那么我收着枪 ,”他说着用手取枪:“衣服,你告诉我地方 ,我一两天为你送去。”

“你想我现在还有固定的地方么?”我说:“这是不可能的。”

他收起了枪想了一下,忽然说:

“那么就存在我的地方。我的家在……,啊,我写一个地址给你,将来你可以来找我。”

“我正要知道你地址 ,”梅瀛子说:“将来我一定要去看慈珊。”

“但千万不要告诉她我的工作 ,”慈珊的三叔说:“她们都是不知道的。”他说着就拿出铅笔向船边找纸来写地址。

“我说将来,恐怕要在敌人打退以后,自然不会同她去说。不过我的衣服鞋子,原要送给慈珊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带着。”

“我替你带去就是 ,”慈珊的三叔说:“放在她们的船上很危险。我想如果明天有人告密,敌人一定会去查的。”

这句话很使我惊奇,我相传他在工作上一定是精细而灵敏的人,当时梅瀛子也在惊奇,因为她在夸赞他:

“你委实太好了。以后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说着她拿出皮包里的不多的钱钞,把皮包抛在衣服一起又说:”这也请你带给慈珊。”于是她接过对方的地址,我争着来看,他字虽并不纯悉,但很清楚。他把地址交给梅瀛子后,就站起到船梢驾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