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并没有常常去看海伦,因为三月十三日的那个面具舞会已经快到,而我现在要同本佐次郎们那些巨商有点交往。因为我们的决议,是我须同本佐次郎们一同去参加,所以预先应当以我从乡下回来的姿态同本佐有较密的接近。我同本佐次郎是合伙的同人,虽也曾偶尔在一起聚餐游乐,但还有相当的距离 ,而现在经过了几天微醉与胡闹,我们已经双方都没有什么客气了,游乐的场合对人类社会的关系是微妙的。一切阶级,距离,虚 伪,架子,……都会马上打通。而几次的同游,外界的人士似乎立刻就确认了我们间的特殊关系,对于我们一同去参加面具舞会,也自然认为很自然的事情。
白苹已经决定再同有田大佐一同去参加;梅瀛子也许单独去,但还未肯定;至于海伦,自从她去青岛后,似乎已同所有日方的关系切断,想没有人去邀她们母女,我们在紧张而冗忙的生活中,自然也没有想到她们,似乎她们不去已是肯定的事。而我在偶尔会见到她们时,也觉得无须把这事告诉她们。
但是在三月十一日上午,我一进白苹的公寓,阿美就告诉我白苹与海伦在我以前住的房间里。我敲门进去,白苹就首先告诉我海伦接到请帖。海伦马上就对我说:
“你也去参加么?”
“是的。”
“你不要我伴你同去么?”
“你也想去参加么?”我提高声音,好像她早已同我表示不参加了似的,我问她。
“不。”她灵活的眼睛忽然呆了一下:“不过我想不到你这次还想去参加。”
“这次我特约他去的。”白苹很自然而美丽的对她说:“我想你不去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大概是根据上次的名单来邀你的。而我不去则是没有办法。”
白苹的解释非常好,非常自然,非常诚恳,语气中的确充分表示她去参加是逼不得已的事。这态度用在这个场合似乎是作伪,但是我意识到白苹的内心的确是那样的感觉,这也许就是白苹最可爱的地方,也许就是她喜欢银色的缘故。
海伦马上露出自然的笑容同白苹谈别的事情,我在那里看到海伦对白苹的交情。自从将海伦从虎口救出那天海伦宿在白苹地方以后,似乎海伦对于梅瀛子的感激与信赖已完全移到白苹身上。海伦真是天真的任性的孩子。
当白苹离开那间房间的一瞬间,海伦开始告诉我她去看过史蒂芬太太,说是史蒂芬太太极力鼓励她去北平学音乐,并且她愿意在经济上帮助海伦,当时就给她一张支票,海伦没有接受,第二天又派人送到海伦家去,是一万元的数目,这数目在当时不算小。所以海伦虽是接受了,心里还不明白,就算史蒂芬太太珍爱海伦的天才,但过去并没有这样的表示,这事情在她总有相当突兀。
我当时马上就想到海伦来看白苹,也就是谈这件事,看到底这笔钱是什么意思。所以我问:
“那么白苹的意见呢?”
“白苹说这完全是史蒂芬太太对我的期望,叫我不必怀疑。”
“我想白苹的见解是对的。”我嘴里虽是这样说,但是我心里也觉得有点突兀,最后我恍然悟到,这一定是过去那一阵梅瀛子利用她的报酬了。我相信这不会是史蒂芬太太或梅瀛子的意思 ,而是一定有那么一笔支出拨下来,而她们用这个方法付给了海伦 , 他但这是不必同海伦说明的,我想白苹也一定以为这样于海伦有益,否则她有什么不晓得,不早就同她讲穿了。
白苹进来的时候,海伦的谈话已转到别处,一个人的谈话在这种地方很微妙,她愿意同白苹讲,也愿意同我讲,但竟不愿意同我们两人讲,而我虽知道她已同白苹谈过,但不能知道白苹是否也知道她同我也谈过。总之,有许多事情并不是经过我们的思想,而是在某种群体的空气控制了我们,自然而然使我们放弃自由。总之,这件事自始至终只到这样明显的程度,现在回想起来 ,我觉得后来白苹把海伦来看她告诉梅瀛子也是很可能的事。
我与海伦都在白苹地方吃中饭,饭后一同出来,路上,海伦忽然说:
“白苹听见你有同我到北平去的意思很高兴。”
“你同她讲了?”我倒有点惊异。
“自然,我同她什么都可以讲 ,”海伦说:“你以为不对么?”
“她怎么说?”我急遽地问。
“她说等你们参加面具舞会以后,她就会鼓励你同我早点去北平。”
这句话很费我沉吟,我沉默了,但我并不能冷静地去思索 ,因为我马上想到那天同海伦分手时她所说的一句话,我奇怪我当时对这句话似乎并不曾反对,而现在想起来则是大错! 怎么在当时的一瞬间我竟忘忽了梅瀛子与史蒂芬太太间的关系?于是我问:
“你有没有把我想去北平的意思告诉史蒂芬太太?”
“自然。 “
“真的?”
“怎么?”她说。
“没有怎么 ,”我说:“我想她会很惊异。”
“她问我是不是……”她似乎说不下去,眼睛望到别处。
“是不是什么?”我问。
“她问我是不是想同你一同去 ,”她想到了似的憨笑着很快的接下去说:“我说是的,她就说,这样很好。你也可以有人照顾了。”
“她没有说别的?”
“没有说别的。”
“没有说我是不是适宜去么?”
“没有。”
海伦说没有,自然一定没有;史蒂芬太太决不会露她的感觉的。那么我无从知道她的心里所想的,更无从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去告诉梅瀛子,而且是不是问题只在梅瀛子一定要我做她的助手呢? 在我,我从研究哲学的世界出来,再回到研究哲学的世界里去,这是很自然的事。那个世界是我的故乡,正如音乐是海伦的故乡。在所谓工作上,我不过是史蒂芬利用下来的人,我没有一点不是尽我的良心与能力,我用我重伤作代价,求得了白苹与梅瀛子的联系,解决了两方认为很难的问题,而现在我正要去完成一件工作。等这件工作完成了,我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去,我想总还是他们能谅解的事。但是我要同梅瀛子去商量将是在工作完成之后,决不是现在,现在告诉她于我于她于这件工作的精神都是不好的。而我在那天送海伦回家,她提到的时候,竟全忘忽了史蒂芬太太与梅瀛子间的关系,因而没有关照海伦不要说。
这就铸成了一种烦恼在我心里不安,一直到我送海伦回家,一个人在归途中还是为它烦恼。
但是一切烦恼的事情,在最静的时候思索下去,人人的心理都会发掘解救的储蓄。当我回寓午睡的时候,我想到了白苹对海伦说的话,那么假如这事情让梅瀛子先知道,她一定会同白苹去说,而白苹一定会偏袒我的,因为我知道她始终谅解我不宜于做这样的工作,而应当好好的继续我的研究。
于是我就比较有平静的心境获得了一回休息。
夜,在白苹的寓所。我们三个人有一个会议。这会议,与其说是会议,还不如说只是规划我的工作,现在想起来,我相信她们两个人早已把一切都商妥了,只在那一夜对我作确切的教导。
我的工作是要从梅武官邸后园小洋房的后面,爬到二层楼,从窗口进去,拿到了目的物,再从原路爬下来,那时候梅瀛子就 在下面等我,把目的物交给她,假作舞后在园中闲步似的带她回到前面。
“以后的一切你可以不必管。 “白苹说。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做呢?”我问。
“你认识那个韩国姑娘?”梅瀛子问。
“谁?”
“就是那个 Standford 的歌女。”梅瀛子说。
“你是说米可?”
“是的。”
“她是韩国姑娘?”
“怎么?”
“我以为她是日本人。”
“你可以多同米可跳舞,学作忘形似的同她调情,她会带你进后园。以后就要见机行事,如果不妥,只好回到舞厅再出去。”梅瀛子严肃地说:“但必须先同我跳舞,我会把钥匙交你。”
有一分钟的沉默,梅瀛子与白苹都用非常尊严的眼光望着我,房中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像是无数的压力逼着我的心,我的呼吸似乎立刻困难起来。半晌,梅瀛子说:
“你都懂了么?”
“是的。”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还有问题?”白苹更严肃地说。
现在我真的感到说不出难堪起来,因为她们四条眼光都严厉地凝视着我,好像审问犯人一样的等我回答。
房中静极,要没有咖啡杯上浮着热气,这空气简直是凝成了固体! 我从桌上拿一支烟,点着吸了一口说:
“我想没有别的问题了罢。 “
又是难堪的沉寂,于是梅瀛子站起来,悄悄地走向窗口,她回过身来说:
“你应当设想,在那个舞会中,大家都带着面具,许多人里面,你从哪里去认找你所要找的人呢? 比方找我。”
这确是一个我未曾想到的问题,我当时一楞,是一种无能而疏忽的羞惭浮到我的心头,也浮到我的脸上。白苹似乎发觉了这个,她用一个很异常的手势去拿咖啡,似乎故意叫她手指上我送她的钻戒提醒了我,我说:
“从她的戒指上我难道还认不出白苹么?”
“那么我呢?”梅瀛子说。
“假如你那天还是戴你上次舞会中所戴的珠练项圈。”
“那么米可……?”
“你不想预先告诉我,你给她带一只什么样的戒指么?”
梅瀛子这时又悄悄的过来,她从她手上脱下一只戒指,放在我的面前,她说:
“我想你会很容易认识它的。”她又说:“我们就以这十字为记号,在舞时,你用手指在我们掌中划一个十字,我们就可以知道是你。”
我低低头,一面我注视那只戒指,这是一只白金镶的,镶功很精的指环,红钻组成了一个方围,围着一个白钻组成的一个十字架。这是一个很美的组合,但时时会给我一个奇怪的感觉,引起我联想的是史蒂芬墓头的十字架,与围着这十字架的一圈一圈的花圈。我把它玩了许久,我戴在我自己的无名指上,太小,于是我套在小指上,看了一看,沉默地拿出来把它交还梅瀛子。这时候她已经坐在我的对面,嘴角露着暗淡的微笑,白苹意态怠倦地斜睨着,一瞬间我竟不敢正眼看她们。
沉默,沉默,我感到空气里都是沉重的胶液,使我的嘴不能张开,而许多话无从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