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期待之中,看护进来说有人来看我。我立刻想到白苹,但看护拉开弹簧门站着,——这是送饭餐来时常有的姿势 ,现在进来的人,一手提一只方形藤篮,一手捧着粉红色泽的茶花,花朵掩去了她整个的脸部,可是我从身躯认出她是阿美,一种失望侵袭我的心灵,因为这已经肯定白苹今天不会来了。而我自从昨天梅瀛子同我谈话后,我想会见白苹如同乳婴想会见久别的乳母一样,一夜来少说些也醒过七八次。
看护阖上门,接过阿美手上的花束,透露出阿美殷勤的笑容,她放下藤篮。
“白苹小姐,叫我把它送来伴你。”她说着屈身解开绳束,原来篮盖上还束着一包东西,她把那包东西放在椅子上,于是打开篮盖,我原以为是什么食品,出于我意外的竟是那只纯白的波斯猫吉迷。
吉迷叫着,不安地跳出来,四面嗅嗅,最后听到我叫它的声音,它跳到我所坐的沙发上来。
“白苹小姐不来了么?”
“她有信给你。”阿美说,于是她拿起椅上的一包东西交我。
我打开纸包,里面是两包银色封面日记簿同一封信,那信是这样写的:
“徐: 我叫阿美带吉迷来伴你,我想可以使你回忆到你住在我家里时候的情景,每当我不在家的时候,总是它伴你沉湎于哲学的思考。我现在还相信这是你正当的生活。
“前夜,梅瀛子住在我处,她说:‘吉迷有哲学家的风度。’ 我说:‘那许是受徐的熏染。’ 这也是一个使我遣它来陪你的动机。
“是不是暂时不来看你好? 因为我看到你,也想不出可以用什么话来安慰你。还有我也设想不出你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惊奇? 阴恨? 宽恕? 哀怨? 这些我都怕看见。
“你也许准备了问题与资料要问我,但在匆忙之中,你会说不出一句话,而我也会答非所问。
“我从未将我的日记给人看过,也无人知道我在记日记,但是我现在让你知道,并且给你看,我想一切你要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了。我不希望我们见面时再提过去的事情,再谈这种种的误会与伤心。这就是说,我不许你再对我问到过去的种种,而我将以不回答来拒绝你。
“我自己忏悔,为你祈祷。如今听说你可以完全好了,我再没有第二种心境,我只想预备美丽的庆祝,欢迎你出院。
白苹
P.S.我还不想让第二个人看到我的日记,你还是一样的尊重我的意见么?”
吉迷跳下沙发,看护抱它玩,阿美同看护在谈吉迷。我用纸笔写一封回信给白苹,我记得是这样写的:
“白苹:
“我应当感谢你,因为创伤已成为了我的光荣。而今后是为前途的光明与胜利祈祷。我永远用虔诚的眼光望着你 ,用信仰的情感追随你。
徐
P.S.日记在我的地方比在你的地方还要秘密,我以外,能够看到它的该是吉迷。”
阿美拿着这封信走后,我正想翻阅白苹银色的日记,而史蒂芬太太来了。她还是这样庄严,雍容,我把日记放在身后欢迎她,我虽然还叫她史蒂芬太太,但是我已经不以这个身份来看她了。我现在真奇怪我当初的幼稚与愚笨,因为在她蔚蓝的眼睛中,我似乎早应当发现她不是史蒂芬的太太了。
她对我只是庄严而沉静的问好,既没有问我受伤的经过,也没有谈到白苹与梅瀛子,倒是谈到了海伦与她的歌唱。我在无意中告诉她海伦信中的消息与去北平的计划,她似乎很赞同,并且知道后说,如果海伦回来了,一定请海伦去她家一次。接着我们谈到了音乐,谈到了艺术。
在这样的谈话之中,对于她的身份我已无从相信,我不明白她的生命的组织是有多少层次了。
曼斐儿太太来,我们的谈话又转到海伦。曼斐儿太太自然也知道海伦去北平的计划,不出海伦所料,她不想让海伦单独先去。我与史蒂芬太太都劝她以海伦前途为重。并且,等海伦在北平为她找到职业,她也随时可以去的。
但我们的话并未使曼斐儿太太折服,我看到在这些海伦不在这里的日子之中,她已经够寂寞了,她用她摇动的眼光望着她刚才带来的白色花束,这花束已经由看护放在瓶中,她好像嫌插得不够好似的,重新去整理它一下,于是感伤似的说:
“我已经离开了丈夫,我也已经离开了儿子,我现在再没有勇气离开我这个女儿了。”
“但是这不是战场。”我说。
“可是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于是我们都沉默了。一种说不出的空气压着整个的病房。我忽然想到曼斐儿太太的丈夫和儿子都在战争上服务,梅瀛子似乎都知道的,那么把海伦再利用作工作上的跳板,这样一点不顾到曼斐儿太太是多么残忍呢? 我联想到白苹的态度,觉得她的确要比梅瀛子宽大而仁慈。贯彻白苹的心胸的,有一种伟大的人情。而梅瀛子则只有如钢的意志。这分别是不是因为白苹是纯粹中国人,有中国特有的一种博大么?
沉默中,史蒂芬太太告辞。曼斐儿太太继续同我谈许多关于创伤与她的猜测。她到如今还相信着我是被日本军人击伤的,我觉得我没有同她说明的必要,但她倒担心我出院后的危险,所以她劝我还不如同她一同到北平去耽些时候。
我说这枪击案完全由于醉后的失事,并非是对我有什么难解的仇恨,请她不要为我担心。最后我还是劝她让海伦先去北平,我告诉她,上海离北平不远,在空闲的时候,我自然随时可以去看她们。如果海伦到夏季还未能为她在北平寻到适宜的职业,我一定伴她到北平去歇夏,那时候再想别的办法。那么她们母女的别离最多不过半年,这使曼斐儿太太露出允许的笑容,这笑容里包括了愉快安慰与感激,于是她答应我不再固执她自己的成见了。
她临走时,用感激的眼光望我,又亲切地同我握手。我发现她进来时就在为女儿的前途与自己的幸福彷徨,也许就想把这个问题来取决于我的。
我望着曼斐儿太太的背影消失,又看到前面纯白的玫瑰,我孤独地在这份伟大的母爱里陶醉了。一直到吉迷绕到我的脚上 ,才提醒我放在身后的日记,我拿到手里,立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控制了我,是这个封面单纯的银色,使我联想到那个银色的女郎,对于银色的爱好,联想到那天杭州回来时她病倒的空气,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银色的特质里所潜藏的凄凉。
是黄昏,院里已无日光,房中开始暗下来。看护不在,我想开灯,但又懒于起身,痴坐的瞬间,我感到了寂寞,忍耐着天黑下来,黑下来,我就埋在这黑暗之中,但是睡在我脚边的则是吉迷,那只波斯种的白猫。
最后我振作起来,到床边去开灯;那本银色的日记就滑到地上,这似乎惊醒了吉迷。等我开开灯,房中突然的光亮就使它站起来,我过去去拾它旁边的日记,那日记正翻在某一页上。
于是我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就开始读那一页日记:
“……
“我宁使到战场去肉搏,不愿在这里鬼混!
“梅瀛子是美丽的魔手,这已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了;我寻不出理由她为什么要同我们作亲热的交际,除非她已认清了我是她的敌人!
“对徐发生兴趣,这是一个巧妙的掩护,史蒂芬说: ‘她无非是想战胜徐,要收做她的卫星罢了。’这是很笨的话,也是很聪敏的话。笨,假如说他指点的只是这句话的字句本身;聪敏,假如他说的‘卫星’是另有意义。
“只有在某一个场合上少一个‘鬼魂’, 才会注意到徐,我想。
“我起初以为徐不过是‘自作多情’之流,现在倒觉得他还有一颗忠诚的灵魂,所以我想去提醒他,既然是一个研究哲学的人,鬼混在这个场合里作丑角,还不是太可惜了么?
“E,L,P等都以为我应利用徐去制梅瀛子,但我想这无非促进徐早被梅瀛子利用而已。
……”
看护进来,跟着送进来饭餐,我把日记收起。预备饭后再从头来读白苹的日记。
我奇怪白苹送吉迷给我,在病房中养着一只猫这是多么麻烦的事,幸亏这位看护很欢喜猫,她说一切她都会管,于是在我就餐的时候,她把猫抱去;饭后看护又把她抱来,她说她睡觉时再来带它出去。
我于九点钟重读白苹的日记,房中非常清静,我的精神也很好,我坐在沙发上,吸着烟静读,竟不知时间的过去。十点半钟的时候,看护进来带猫,她叫我早点就寝。她出去后,我睡在床上,仍继续读白苹的日记。
在她的日记里,我看到她新奇而丰富的生活,敏锐的感觉与独到的见解。有许多地方她都用古怪的话,简单的符号,我必须细心猜测才能懂,有的根本猜不出。
这是一部有兴趣有价值的日记,尤其在我,我在以后几天就不禁把它抄摘一些下来,但在这里,仍很难把我抄下的全部引用,这因为在我这个故事中,它的关联只是很小一部分,而这里的故事,对她生活的关联也只是很小一部分。比方说以杀人而论吧,在这里,对我的刺杀好像是很大的事件, 但在她的生命中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天下实际的事情,与小说之不同也常在这种地方,当小说家从一件小事里看到一个永恒的真理时,他必须把这小事放到中心的地位。而在实际生活上,它也许是常常忽略的。每种事件决定于另一事件的几乎都是使我们感到渺茫。地震在宇宙中也许是一件小事,在人类就是一件大事,我们走路不知践死了多少蚂蚁,但我们从未注意,而在蚂蚁的社会也许是一件大事。我相信,假如我的伤真是不救,在白苹日记能多几句什么话,我无法想象。一时之间,她也许有许多沉痛懊恼,但是生活的波浪在她是不一定的,那一天一浪打来,我的印象不过像海滩上的脚印般的,立刻被冲为乌有了。
而时间的无情,也无不在把她冲刷,她似乎对此也特别敏感,多少的篇幅都被她这种感触所沾染。人性真是复杂! 她时而非常好胜,非常有力,非常勇敢;时而又非常消极,非常哀伤,非常衰颓;她有生的意志,但又看生命若朝露,她对于死似乎再无害怕,因此有时对于杀人的行动不觉得是一种对于恶人的惩罚。
为我对她的了解,我在她日记中得到了更多的了解,现有很大的兴趣来读她的日记,来抄摘她的日记。我想读这本书的朋友,除了它里面很少部分以外,一定也有兴趣来读它,但是,我在此并不能把我现在所有的部分都附在这里,而为帮助我故事的发展,填充我愚笨之中,所漏下的故事的残缺,我又不得不抄一点在下面。
下面就是我要引用的白苹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