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瀛子来看我是我所担忧,所害怕,但同时也是所渴望的事情。第二天醒来,我心理上就有一种紧张的准备,这紧张,与其说是担忧梅瀛子给我难题,还不如说担忧我所留给梅瀛子的难题。 我相信她现在一定在不知所措的境域中,这两包文件是不是已经归还了白苹?是怎么样去归还的?从费利普的口中,我已经知道白苹对于我受伤经过的谎语,这谎语,在白苹也许只是为便于叫费利普医师来救我,在我,因为费利普谈起时完全是闲谈的性质,而且为恐怕一切弄成僵局,所以我没有从实更正。但是在工作上,现在想起来,觉得是否就成了白苹与梅瀛子的隔膜?费利普不知道我受伤的实情,梅瀛子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么我是不是应当对梅瀛子实说?如果应当实说,是否该在今天?假如白苹对我的指责,所谓枪杀我的理由,是一种良心上的立场,那么她应当不是我们的敌人,那么似乎只有我可以把她同梅瀛子联络,而白苹可以成梅瀛子最好的合作者。可是假如白苹对我指责只是一种措辞与一种掩护,我的态度又将是怎么样?假如把这两种真伪混淆,无论把真的当作伪的,把伪的当作真的,都将是一种祸害与罪孽,而这真伪的判断又是何等的难于肯定……

天气很好,我的精神也很好,我有足够的健康来支持这一切的思索,但没有足够的聪敏来解决一切的问题,我希望梅瀛子来时,带来她的饱满的与精神聪敏的乐观。于是我只好焦急地等她到来,我像初恋时等候情人一般的等她。

最后,梅瀛子来了。

她带来她特有的香,特有的色,特有的光彩。这一切已经出我的意外,而她还带来了她特有的愉快,这愉快就是她在广大的交际场合中所表的愉快。

她告诉我,我的受伤并没有让外面一个人知道,报上固然没有让它透露一点消息,朋友间也保守着秘密。对于公寓方面,本佐次郎方面,她已经为我宣称回乡,对于我的家属方面,也已由曼斐儿太太去说过是同着她女儿去青岛了。

她告诉我,费利普于接到白苹电话后就打电话给她,她一时之间已忘去了一切,只是担忧我的健康,等到在医院看到我以后,从高朗医师与费利普医师地方知道,我的危险,完全只限于残废方面,她方才放心。但是我告诉她,残废在我倒是宁使是死的,她可笑了,她说:

“我以为左臂的残废,于你的学问事业一定是有益的。”

“但是于我们的工作呢?”我说。

“比死是怎么样呢?”她说。

我们闲谈许久,对于工作上则一点没有提及,我不相信她在工作上没有难题,那么是不是因为我在休养的时期,就是谈到了于工作也是无补呢?我可不能忍耐,于是我问:

“你已经知道了我受伤的经过?”

“我知道了两种,都不能使我肯定,但是我现在知道了第三种,这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她胜利地笑。

“第一种是白苹的报告?”

“不 ,”她说:“是费利普的报告。”

“第二种?”

“是我的臆测。”她说:“当我用你的名义把文件送还她以后。”

“用我的名义送还她?”

“我派一个人,只说是高朗医院送去的。”

“她怎么样?”

“她不在家,东西留在那面,但以后也毫无表示。”

“那么你怎么臆测呢?”

“我臆测,白苹的文件遗失后,她同日本军人商量。她们疑心的既然是你,于是他们就要杀你。白苹情感上虽不愿害你,但总不能阻止他们,所以一知道你受伤就打电话给费利普医师。”

“这个臆测为什么又不能肯定呢?”

“是那支手枪的来源。”

“于是……?”

“这费我很大的力气去侦探,一直到上星期我才知道是中国政府的来源。”

“于是……?”

“于是在前天清晨,我去拜访白苹。”

接着她告诉我,她同白苹会见的经过,这是使我快慰,使我兴奋,并且为我解决了一切疑虑担忧不安的问题的一幕。

前天清晨七时,梅瀛子穿着轻便的衣服,软底的鞋子,博大的大衣,袋里藏着那支白苹的手枪,驾着红色的汽车去访白苹。

开门的是阿美,说白苹还没有起来,招待她在客厅里小坐;但白苹的房门虚掩,在阿美离开的时候,梅瀛子除下手套,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就轻轻地推门进去。

深厚的窗帘阻住了日光,房中闪着银色的漪涟,梅瀛子关上了门,轻步到白苹床前。床前铺着长毛的熊皮,于是她就在白苹的床沿上坐下,这震动并没有把白苹弄醒,梅瀛子就顺手开亮了床灯,她低声地叫:

“白苹!”

白苹吃惊似的兀然醒来,于是推下惺松的笑容说:

“是你?”

“原谅我。”梅瀛子说。

“需要我起来么?”白苹问。

“不。”梅瀛子按下她,亲昵地说:“允许我把手放在被窝里吗?”说着梅瀛子就把手伸进去。白苹在被中把温暖的手握住梅瀛子的冷手说:

“是什么事要你这样早冒着寒冷来看我呢?”

“我想把我的手交给你。”

“谢谢你。 “白苹说:“把电炉开开,脱去大衣,坐在沙发上同我谈谈好么?”

于是梅瀛子把沙发拉近,电炉开开,白苹说:

“喝一杯热咖啡么?”她接着欠身要叫阿美。

但梅瀛子阻止了白苹。她脱去大衣,顺手从衣袋里摸出手枪兀地坐在沙发上,微笑地说:

“不要作声。我希望你肯告诉我几件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白苹起初似乎一惊,但接着镇定地说:“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情,我都愿忠实地告诉你,至于无关的事情,你无权问我。”

“凡与徐有关的事情都与我有关。”

“那么你们是一伙了。”白苹冷笑:“好,请你问我。”

“我先要知道枪伤徐的人是谁?”

“你想知道?”

“我要为徐复仇。”

“真的?”

“自然。 “

“是他托你的么?”

“这你且不管。”

“但是这问题,你问徐不是比问我更容易更可靠么?”

“他不知道那个人姓名。”

“然则知道他的容貌?”

“不瞒你说。”梅瀛子说:“徐尚在创伤中,我没有会见他。我想这件事不必经过他,我预备在徐可以接见访病的人时,我可以带着惊奇的消息去访他。”

“这是说你要为他复了仇才去会他。”

“是的。”

“但假如他本人并不想复仇呢?”

“你以为么?”

“是的。”白苹说:“他似乎很有宽大的胸坏去原谅人。”

“但不会原谅他的敌人。”

“也许这敌人是一种误会,也许这敌人倒反而是爱他的。”白苹这句话的语气带着悔恨的伤感。这使梅瀛子恍然悟到以前的假定是不对的,她看着她手上的手枪,她透露出聪敏的微笑,肯定地说:

“那么这支枪果然是你的了。”梅瀛子把枪递给白苹,又说:“请你不要以为我用枪来恐吓你,我只是把枪来归还你就是。”

白苹没有接枪,梅瀛子把枪放在她的枕边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枪杀他? 既然枪杀他,又为什么要去救他?”

“这等于你刚才把手枪指着我,而现在又还我一样。”

“你以为么?”

白苹不答,沉吟了许久,突然,闪电般欠身,从被窝里伸出了右手,原来早有一枪在握,她指对着梅瀛子说:

“梅瀛子,今天应当把我们的账清算一次了。”

“你说。 “

“你曾经检查我房间,你曾经注意我的行动,你利用徐来监视我,还叫他偷我的东西。……是不是?”

“这只要问你有否值得我注意的背景。 “

“我的问题不在这里。我可并不怕你的注意。”白苹说:“问题是你用什么样的名义在利用徐,他死了还不知干的是什么。”

“但是你没有让他死。”

“这因为他临死还不知道是有罪于民族。”

“民族?”梅瀛子说了:“我记得你也是中国人。”

“但是你呢?”

“我是美国人。”梅瀛子说:“我想我们是太平洋两岸的同盟国人民。”

“那么,坦白一点,梅瀛子,如果你不能证明你说的是实话 ,你不要想走出这里。”白苹说着,左手解除项间的金练,掷给梅瀛子,她说:

“打开那鸡心,这就是我的身份。 “

梅瀛子打开了那练端刻着白苹名字的鸡心,里面是一张五十几岁看来是白苹母亲的照相。

“在照相底下。”白苹说。

这时阿美在外面敲门,白苹换了温柔的语气说:

“阿美,替我们弄点咖啡同点心,我们就出来了。”

梅瀛子这时候已经释然,把金练原样的交还白苹,于是从她自己的颈项间取出了珠环,她认选一粒,从中旋开,把那粒珠子的横剖面示给白苹。

白苹细认一下,于是放下手枪,小鸟一般的飞到梅瀛子的怀里,她抱住梅瀛子的面颊,吻她小鸟般的嘴唇。她们互相拥抱着,半晌没有说话,有热泪从彼此的眼眶中涌出。

梅瀛子用低微平静和谐的音调告诉我这份经过,最后眼睛闪动着泪光,但微笑着说:

“是你的创伤换来了我们的光明。”

“假如这是真的,那是我的光荣。”

“我同白苹已交换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

“我应当夸口说这是我创伤的代价。”我笑着说。

于是梅瀛子露出和平美丽的笑容,似乎承认我的话似的,温柔地询问我的伤痛。

在期待梅瀛子时所积郁在我心中的紧张担忧,现在早已完全烟消云散,这一瞬间浮在心头的是胜利的愉快,和平的安详。我望着梅瀛子透露着杏仁色前齿的笑容,望着她光明的前额,英挺的眉宇,灿烂的眼睛,我好像预感到,在她与白苹合作以后,多少胜利的种子会开出梅瀛子一般美丽的花朵。

我们开始有闲适的谈话,这是我们交友以来第一次这样坦白自然的交谈。我知道了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解决了迄今未解答的问题,证实了我许多的猜测的正确与校正了我许多设想上的错误。

原来史蒂芬本来的计划,是想在接近日人的舞女之中找一二个可用的人材。但因为言语与种族的关系,所以在某种机缘上就利用了我。

自从发现白苹以后,他就认她为可用之人,可是在行动上又怀疑她是敌人重要的爪牙,于是先是侦察的工作,史蒂芬太太家中的夜会,就是诱白苹深入的策略。自然史蒂芬太太只是一个在上海工作上的名义,与史蒂芬并无夫妻关系的,此后这份工作大部分就交给了梅瀛子。

梅瀛子起初利用我,但后来看到我与白苹感情太好,生怕我反被白苹利用,于是就有意同我接近,并且反劝我离开白苹。她在杭州旅行以后,对白苹的侦察工作已转换了为反间谍工作。梅瀛子曾几次发现白苹对于美国海军情报的实录,后来又发现对于日本海军情报的实录,因此断定她是日本陆军部的人员,而对于日本海军部也有所忌刻对立之处,白苹的被刺恐怕出于日本海军部之手,但起初梅瀛子以为是中国爱国分子的工作。第二天梅瀛子趁白苹不在的机会来检查白苹的房间,但毫无发现。原来白苹一点要保存的东西,完全在所谓旧书及破烂的男人用件的那两只箱子里面,那就是放在我所住房间的套间内,而标作别人寄存的东西。在圣诞节前夜,梅瀛子正想冒着危险去偷取她所要的文件时,忽然发现白苹皮包里文件,这文件决不是轻易获得的东西,梅瀛子以为是日本海军部或梅武私人叫白苹秘密地带给陆军部的谁的。其实梅瀛子所见到的白苹手上的文件则是伪的 ,是白苹模仿这类文件的形式与内容,预备将真的换取出来,使敌人不会发现有失窃的事。这真的文件后来自然由白苹轻易地换得,轮到我偷得的时候,当然已是真品……

现在,这一切的一切,凡是梅瀛子与白苹间的幕幛已完全揭开,这像是星球与星球间的云层被光照透,像是太空与大海间的霜雾被雷电击开,现在是应当看这两颗星球将如何的交接融合而环行宇宙,太空与大海将如何映照而透贯胸怀。

最后梅瀛子告诉我,白苹对于枪伤我一事,非常内疚,所以不想与她同来看我,打算明天一个人来对我道歉。她说白苹这种地方还是一个具有一切女性特征的女性,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在梅瀛子闲谈了许久等她走后,我忽然悟到今天梅瀛子所表现的也正是一个具有一切女性特征的女性,而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有感觉到过。

我吸一支烟,并没有意识到我自己一个人在笑。一直到看护提醒我:

“徐先生,你一个人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