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接触清新幽冷的空气,对于今夜的集会马上起来万种的厌憎。我有懊恼,有仇恨,有惭愧,还有说不出的哀怨与忏悔。
天上有疏朗而隐约的星斑,轮柏与冬青树上有红绿的电灯,一切都象是我心头的鳞伤。遥远黯淡的天空,充满了寂寞空虚与痛苦,使我打起连连的寒噤与颤抖。我想痛哭,想跪下,想忠诚地对白苹诉说我的罪孽,一舒我良心的郁结与责备。但是我还是搀着她到汽车旁边。
但正当小憧为我们打开车门,曼斐儿太太搀载白苹上去的时候,白苹骤然拉我的手臂,哇的呕吐起来。
这呕吐证明梅瀛子交给我的并非毒药,而我的手也不是毒手,我的心有说不出的愉快与舒畅,我猛然注意到白苹在呕吐一瞬间,她的手皮包已经交给曼斐儿太太了。就在曼斐儿太太忙于招呼她呕吐的时候,我接了过来。我帮她们上车后,关上车门,打发了为我们寻车的小僮。我登上前座,驾车从小路上驶去,穿过点缀着红绿灯的冬青,穿过警岗。到了大路。
外罩田野展开在我的四周,夹路的洋槐早已凋尽,综错的柏油路,闪耀着灿烂的街灯,蜿蜒盘旋曲折,伸展到远方,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车子。我把车子的速度减到二十五里,一手打开我身边白苹的手包,但是里面都是杂乱的钱钞,我从钱钞的旁边探入,底下有零星的口红粉匣,我突然在旁边摸到了一个硬封套,我的心猛跳起来,但我随即发现那是化学的派司封套,里面想是公园派司之类,此外我再摸不到什么了;于是我打开另外一层,那里面是几块手帕,一支钢笔,一支铅笔,一本不过信封大小的记事簿,簿子里似乎夹著着许多零星的东西,但都不是我想寻的东西。
这皮包的构造就是这样的两层,我似乎已经到了绝望的世界,但这时偶然的我在第二层上摸到了一面镜子,这镜子相当大,是放在皮包壁上一只附袋里的。我原意是疑心这文件会插在镜子的后面,所以把镜子抽出来,这镜子的背面似乎是皮质的,角上带着一条细韧的链子,这链子与皮包壁相连,拉到极度的时候,我好奇地去偷看,借着汽车里与路旁的灯光,我发现这是一条夹金的精致的链子,一端就连在皮包壁精细的拉链上。我一面 驾车,一面趁势拉开拉链。这拉链很短,我用四个指头探进去,发现里面藏着两个硬纸的信封,平贴在里面,但信封的阔度几乎是三倍于拉链,必需将信封折小,才能够将它取出,最后我摸到封口上的火漆,我联想到上一次的文件,我不加考虑的把它取出,我的心猛跳起来。我从车上的镜子窥看后座的白苹,她靠在车壁上似乎很疲乏,我相信她没有注意我的动作。
我把取出的文件垫在我的身下,把拉链拉上,把镜子放好,于是我关上皮包,我把车子的速度,增加到三十八,于是到四十。
但是我的心还是紧张着,我从窗上的车镜后望,白苹安详而疲乏的靠在车角,曼斐儿太太似乎也透着倦容。现在我急于早点回去,正如一切难关希望早点渡过一样,我把车增加到四十四。
沉默,沉默,没有风声没有人声,也没有车马声,只有我们的车子在光滑的路上滑过的声音,我望着车灯前面的路,避开紊乱的思绪,专心地驾车前进。
在快到虹口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敏捷的思想,反射地叫我停下车子,我回过头去问:
“到什么医院去呢?”
“不,”白苹张大眼睛说:“我回家去,等天亮我会请医生的。”
“现在觉得好一点了么?”
“很好,只是乏。”
“头晕么?”
“不。”
“想呕吐么?”曼斐儿太太问。
“不。” 白苹露着安详的微笑:“只想睡觉。”
于是我又驾起车子,穿过北四川路,街市上虽有圣诞的声色点缀,但残夜至此,也已十分冷清。一个人在精神疲乏的当儿,很容易对环境与空气有所感应,但如今,这闹后的落寞倒并不引起我的感应,这因为我精神的疲惫已经从敏感到了麻木。我从最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而还牵挂在我偷窃的行为,与所偷窃的文件上面。
车子穿过四川路桥,直驶过去,我急于要早点将白苹送回,带文件去会梅瀛子,再把它带回去还白苹,所以我又把速率加增。在路径上,我自然应当先送曼斐儿太太回家。但是先送白苹回家,或者叫曼斐儿太太陪她一夜是否更有利于我的工作,这则是一个问题,我虽然想到这个问题,但没有精神去详细考虑,我直觉地把车放慢,我问:
“曼斐儿太太,你愿意到白苹那面去招呼她么?”
“当然,当然。”曼斐儿太太热心地说。
“不,”白苹说:“我现在已经很好。还是先送曼斐儿太太回家吧,我想她已经很累了。”
这句话是普通的客气话,还是她另有用意,我没有逻辑地去考虑,但在直觉上我感到让曼斐儿太太留在白苹那面,至少可以延迟那包文件遗失的发觉。
“我没有关系。”曼斐儿太太说:“我一个人回去也很寂寞的。”
我没有理会她们以下的谈话,我也没有听到白苹特别的坚持,我把车子一直开到姚主教路白苹的寓所。
我把两包文件纳入袋中,下车为她们开门。我扶曼斐儿太太下车,把白苹的皮包顺手交给她,我的动作很自然,极力避免白苹见到,希望她会相信她的皮包始终在曼斐儿太太的身畔,我一闪身,又去迎白苹下车。白苹搀着我手下来,她的手现在已经暖和,于是我望到她的面孔,这美丽的面孔非常平静,刚才的凄白似已消失。我正在欣慰梅瀛子没有对我失信,而白苹稚弱而美丽的眼光一瞬间同我接触了,这象是对我行为不忠实的一种责罚,我有惭愧的情感使我不得不俯首避开她的视线,我匆匆关上车门,伴她们走进落寞的公寓。这时候,我注意到那只手皮包已经在白苹的手上了。我的心又重新跳起来,恨不得马上逃走,在电梯旁,我说:
“曼斐儿太太,你伴白苹住一夜吧。”
“假如不嫌不舒服的话。 ”白苹并不坚持。
我看曼斐儿太太已经首肯,于是我说:
“那么我不陪你们上楼,先回去了。 ”于是我向白苹说:“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只是疲乏。”她说:“今天真是太出丑了。”
“那么早点睡吧。”我笑着拍她的肩胛:“再会了。”说着我已经转身对曼斐儿太太:“晚安,曼斐儿太太。”
我象逃犯似的离开她们,跳上汽车,直驶到 Standford 。
闪烁华丽的圣诞树,灿烂的灯光,温暖的水汀,剌激的音乐,这些与刚才梅武的集会似并无什么不同,但是我在这里感到一种自由与解放。我看到人群,这些人群中都曾使我感到厌憎与讨厌,但这一瞬间使我感到可爱,这原因等于鱼从陆地上跳到水内,多么龌龊的水都是自由一样,我好像从地狱到人间,人间已经是天堂,一切有眼睛瞳子的人,似乎都是天神。
我应当很疲倦,但此时我又兴奋起来,对于浅薄无聊都市淫靡热闹的刺激,我早已厌倦,但此时我竟有说不出的需要。我从热气中挤进去,我从闹声中挤进去,我从柔软的幔帐中挤进去,我从人缝里挤进去。最后我找到一个座位摸摸我裤袋中的文件,坐下来。我叫了一杯冰啤酒,抽起一支烟,我感到一种解放的舒适。
丰富、华丽、灿烂的布置,点缀了这舞厅的圣诞夜。汽球、面具、各色的纸帽,各种声音的哨子在各处波动。这里有白俄、有日本、有韩国、中国的舞女,我下去狂舞,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挤进人丛里逃避我的现实。一个人在紧张之下,是这样需要避开现实,我今天第一次感到由我发现一切的娱乐在精神上都是同睡眠有一样的功效,所不同的是睡眠在神经松弛外还有肉体的休息,而娱乐则只使神经松弛,或者在某方面松弛,对肉体倒反有另外一种疲劳就是。
米可她们都在梅武官邸,所以今天没有台上的表现,这使我的舞步几乎没有剪断。我已经洗净了我脑中斑痕与创伤,解脱了心上的压迫与重负,我对一切是听而不闻,对一切是视而不见,我不用一丝情感与思虑,我只是把整个的时间,连一秒钟都未曾放松,让无聊的音乐,无聊的粉香,无聊的光与色刺激我。最后,在舞池中,我听见有一个舞女说:
“梅瀛子小姐来了。”
不约而同的大家在注意,我方才跟着清醒起来。
梅瀛子的打扮同刚才走进梅武的客厅的一样,简直是一道白光,她四周望望,似乎在找我,我轻舞过去,把我的座位指给她。我虽然还继续跳舞,但是我的心已经回到现实,我第一先意识到我裤袋中的文件,于是我的心浮起了紊乱的思虑,一直到曲终灯亮的时候,我回座去会梅瀛子。她已经叫好了香槟,连眼睛都没有看我,她叫侍者斟酒,于是微笑而光彩地,举起杯子,用非常绮丽柔和的眼光望着我,她说:
“祝我们的英雄凯旋。”
“你以为么?”
“我想的不会错。”
“是根据什么呢?”
“根据你比我先到这里。”
我不再问她什么,同她碰杯倾饮,最后,在乐起灯暗时,我低声地说:
“我不知道对不对,一共两封,我都拿来了。”
“我想不会错。”她肯定地说。
“要归还她么?”
“自然。”她说:“一切最好同上次一样。”她亲手为我斟一杯酒,于是说:“现在交我,中饭到宾纳饭店来,我希望我可以还你。”
我从裤袋里把两封文件交她,我发现已经有点折痕,她接过去,很快的望望火漆印说:
“没有错。 ”她立刻纳入手皮包内,于是眼睛透露胜利的光彩,鼻叶掀起骄傲的波浪,嘴角浮起愉快的笑容,举起杯子默默注视着我,我同她碰杯倾饮,我说:
“谢谢你。”
“什么?”
“不过是呕吐。”
“永远相信我,孩子。” 她说:“现在再会,你也该去休息了。”
“你呢?”
“等你醒来,到宾纳同我一同吃饭后,才是我休息的时间。”她笑着站起,又说:“我们象轮流着把舵,让这只船平安地在风浪中前进。”
我同她一同出来,她到深幔外同我说声再会,象一道白光似的又在深幔的夹缝中消失。
一瞬间,空虚,寂寞,疲倦都包围了我,是胜利后的悲哀?是盛宴散后的寥落?——我不知道。我无心探究,我感到失望。
穿上衣帽,跨出大门。外面天色已经透亮,一阵寒气使我不禁抖索,我拉起衣领,戴上手套,从带霜的圣诞树下过去,红绿的小灯这时真像鬼火,我低下头,看到霜路上我自己的脚印,我匆匆跳上汽车,一直驶到威海卫路。冬晨的大气弥漫着霜雾,我心像这大气般的空漠,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念寓所里柔软的床铺。
一九四一年的Christmas Eve! 这是一九四一年的Christmas E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