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到史蒂芬太太地方,史蒂芬太太果然是为海伦的问题要碰见我。她说她对海伦放弃歌唱是因为对于哲学发生兴趣,还是对于我发生兴趣,她不知道;不过假如发生兴趣的是哲学,她觉得我应当设法使她改过来,但她反对曼斐儿太太,要把她女儿嫁给歌唱一样的态度,并且深以为爱情的事情不能够阻止,如果真是因为爱的关系,她希望我放弃独身主义,建设一个好好的家庭,互相鼓励着在工作上面努力。
史蒂芬太太的好意很令我感激,她不断的探察我是否在爱海伦,可是说实话,这在我自己也一直没有想到,没有觉得,我同海伦的交往,纯粹是一种上好的友谊,要是变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我不想考虑也不想思索,我的生活方式是独身主义,非常自由美丽,我还没有决心去放弃。
我告诉她我与海伦感情的实情,在友谊上讲当然很好,但是并没有明确的爱情。像她这样的年龄也许很敏感的以为在爱一个男人,实际上她同任何男人接近,都可以有这种感觉的。所以我已与梅瀛子商定,我暂时不同海伦交往。
“很好。”史蒂芬太太听了我忠实的自白以后,她露出安慰的笑容:“但是假如她来找你呢 ?”
“……”我说不出什么,我开始发觉昨天匆忙中我会没有想到这个。史蒂芬太太悠闲地坐着,她说:
“你只要避免同她两个人在一起的场合。她来找你的时候,你很可以多约几个朋友一同玩玩。”
“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事情。”我说。
饭后我回来,我决定明天起照这个决议去做。
但是一切事情竟不能像理想一样的容易,海伦似乎是一个非常向内的女孩,她不愿会见生人,结果是我又同梅瀛子,后来也同史蒂芬,白苹他们在一起了。
这一种生活,恢复了我过去的隐痛与忏悔,但的确增加了海伦的笑容。起初她在会叙时常常沉默,后来也谈笑自若起来;起初总是梅瀛子召集我们,后来海伦也会自动地来约我们了;起初海伦总是最先想回家,后来她也常常要把叙会延长;她习惯于一切狂欢的浪漫的场合,学会了长时间在咖啡店闲坐,学会了疯狂的跳舞,也学会了小聪敏的嬉谑。座上对于哲学书籍,深究的谈话已减少到完全没有,可是也没有谈到她对于歌唱的努力,日子就在没有目的,没有打算,没有理想中消耗。
梅瀛子同海伦似乎有特殊的关系,我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热诚与耐心做我们的中心,凡是我们去电话她总是准时而到,而且常常她同海伦先在一起,打电话来把我找去,又找史蒂芬与白苹。
史蒂芬似乎无所谓。好像一样的享受人生,同我们在一起反而见得有趣。
白苹当然也高兴有这样的热闹。但是我相信我们对于她的收入是很有影响,虽然在某种场合上,梅瀛子史蒂芬同我都常常设法在暗地帮助她。
只有我,我一方面在经济上有很大的亏空,第二方面在精神上有说不出的苦痛。我的精神与时间虽然不是完全耗在这个叙会之中,但是剩下的时间再不能使我集中心力做我的学术研究工作。我原来的目的是使海伦回到歌唱上去,但这个并没有十分成效,而我自己的生活倒完全破坏了。我几乎在床上夜夜忏悔我白天的生活,但一到白天我又依旧生活下去。过去,白苹疑心我爱梅瀛子,叫我与梅瀛子少来往; 过去,梅瀛子曾疑心我爱白苹,叫我与白苹少来往。不久的过去,她们又疑心我爱海伦,叫我与海伦不要单独来往,如今大家都不提这些事情,只是天天过着荒唐的生活。
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明显地发现海伦剧烈变化,她低迷的笑容变成明朗,她温柔的态度变成显豁,她迟缓的态度变成迅速。她的头发烫成时髦,她的服装日趋鲜艳,本来是沉默的孩子,如今很爱说话。开始的时候,在团体中常常冷落自己,爱一个人同我提到她对于人生的感想与思想上的问题,如今则爱在团体中发表她在哲学上文艺上的意见,使座中每个人都去注意她。这在九月初史蒂芬太太举行的一个宴舞会中,表现得更加明显,我觉得她完全换了一个人了。
这因为我认识她就在上一次史蒂芬太太家里的宴舞会中,那时她还是一个含羞的孩子,穿着斯文的衣服,敷着很少的脂粉。沉静的态度,看人都不敢正眼注视,有脉脉含情的温柔,在当时的场合中,她不过是没有人注意的小姑娘,但是今天,在同一地方,在同一空气之中,当她与她母亲进来时,已引起全场的注意。
她穿一件微微带着红色的晚服,胸背露出很多,颈项上挂着珠圈,头发烫得非常漂亮,脂粉搽得很浓,十足发挥她少女的美丽,眼睛闪着灵活的光芒,一进来就四面一看,介绍时也不再依附着母亲,最后她同梅瀛子白苹作姐妹的亲切,同史蒂芬与我作平等熟捻的交际,临末了发出一种社交上常用的笑声,刚刚引起附近男性们的注意就停止。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笑声,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学的,她笑完了,就用一种非常美妙的姿态走近史蒂芬太太面前去谈话,谈话时有万种的仪态使我不得不注意她。
她是美丽的,除梅瀛子以外,就是她,但梅瀛子没有她年青,饭桌上她谈笑大方,偶尔把谈话拉到思想上来。她用歌唱的天才,对我朗诵几句 Plato 的对话,都恰到好处,看我没有回答,她又同别人来谈 Wagner, 应付得非常美妙。饭后,音乐一开始,许多青年围着去请她跳舞。她的舞步早已由我与史蒂芬带成圆熟,今天尤有意外的媚态,点染成特殊的风韵。
曼斐儿太太,似乎非常高兴,精神焕发,时时注意着她美丽的女儿,她舌下压着满满的称赞。当我过去请她跳舞时,她还是望着海伦。我同她起舞时,我说:
“今天海伦真是太美丽了。”
“啊,”她胖胖的面庞笑得非常天真地说:“那全是你们,徐,你们,你们把她人生观完全改过来了。她再不苦闷;也不沉寂;她再不每天贪看哲学,每天想空虚的问题。你看,她已经变得这样的美丽。”她说完了,向着海伦的方向扬一扬手,似乎一定要我去看,我当然侧过头去看一下。
“真是美丽极了!”我说:“但是歌唱呢?”
“啊,”曼斐儿太太胖胖的脸蛋儿笑得更天真了:“一星期前她已经天天在练,为今天史蒂芬太太要她唱歌呢。”
“……”我再寻不出话,但是曼斐儿太太接下去说:
“梅瀛子已经同梅百器教授商量好,圣诞节的时候,要为她筹备一个音乐会。”
“.…..”我还是寻不出话。曼斐儿太太又说:
“但是你现在不要告诉她,恐怕她不愿意,我想等今天表演了回去以后,再同她谨慎地商量,叫她每天去练习。”
“是,是。”
我虽然说着“是”,但我并没有照曼斐儿太太做。因为现在的海伦,早非她母亲所担忧的对象,她的确已没有空虚与寂寞,但填补她空虚、解除她寂寞的并不是哲学的迷恋,也不是歌唱的鸩溺,她已不再为思想为艺术而生活,她将以最便利与取巧的办法,采取思想与艺术的光芒,点缀她自己生活上的光彩了。所以当第二只音乐我伴海伦跳舞时,我就说了:
“海伦,听你母亲说,有人已经同梅百器教授商量好,圣诞节时候,要为你开一个音乐会。我预祝你成功。”
“真的么?怎么她不早告诉我,也好让我赶紧练习。”
她的愿意竟超出我预料以外,她兴奋得如初放的玫瑰。
“……”我寻不出话说,因为我想到水莲的影子,我想到那天我劝她时我房中白花的布置,我突然想到她带来的鲜红的玫瑰。
十几只音乐以后,海伦小姐歌唱了,大家热烈地鼓掌,海伦略一矜持,就大方而婀娜地走到钢琴的旁边,面对着听众,微笑一下,两手握一个歌唱家的姿态,跟着钢琴唱起来,这使我想到那天在这里我晚到的茶会中,她歌唱的姿态,是多么羞涩,多么胆小,这二者的距离是多么远啊!
她的声音深厚甜美,她的确是一个歌唱的天才,但是今天最成功还在她的姿态与美丽,大家一齐鼓掌,曼斐儿太太尤其热烈,当海伦表现一个三十度的鞠躬与甜美的微笑,用流利的眼光瞟着四座,美妙地拖着晚礼服下来,走到她母亲身边时,大家的眼睛都看着她,我看到曼斐儿太太的眼泪都快乐得流下来了。
大家都围上去与海伦拉手,祝贺她的成功。我是最后同她握手的人,我低声地说:
“好极了,海伦。”
“太生疏了,”她客气地说:“我以后要好好的练习。”
“我祝你无限的前程。”我说。
梅瀛子在旁边笑,是一种胜利的笑容;我骤然感到她的魔力,她的确已经创造了海伦。我觉得她的笑对我是一种侮辱与讽刺,后来,当我与梅瀛子跳舞时,她说:
“怎么样,徐?海伦已经完全恢复了。”
“是你的魔力。”我说。
“不也是你的成功么?”
“不。”我说:“是我的失败。”
“可是因为她放弃了哲学?”
“但是她并未回到艺术地方去。”
“你还不相信她以后将在歌唱方面努力么?”
“不。”我说:“她以后将永远为虚荣而努力。”
“悲哀了,朋友?”她说:“是的,她以后永不受你哲学的诱惑了。”
“永远受虚荣的诱惑。”
“也许这才是女性的世界呢。”她甜蜜地笑:“但是你的情感不过是一种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