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苹的性格与趣味,像是山谷里的溪泉,寂寞孤独,涓涓自流,见水藻而漪涟, 遇险拗而曲折,逢石岩而激湍,临悬崖而挂冲。她永远引人入胜,使你忘去你生命的目的,跟她迈进。梅瀛子则如变幻的波涛,忽而上升,忽然下降,新奇突兀,永远使你目炫心晃不能自主。但是如今,在我的前面是这样一个女孩,她像稳定平直匀整的河流,没有意外的曲折,没有奇突的变幻,她自由自在的存在,你可以泊在水中,也可以在那里驶行。
她有明朗的前额,秀长的眼梢,非常活泼的脸庞,配着挺美的鼻子,眼珠碧蓝,娇稚含羞的视线永远避开人们的注视,嘴唇具有婉转柔和明显的曲线,时时用低迷的笑容代替她的谈话,偶尔透露细纤的前齿,象征着天真与娇憨,娇白的面颊上似有隐约的几点雀斑,这常常是恬静温文性格的特征。
这就是海伦.曼斐儿。现在她坐在我对面,是明亮的灯光照耀着爽朗高雅的房子。她母亲在忙饭菜了,我开始同她谈学校,谈音乐,谈美洲,谈中国。她告诉我她外祖母家在加拿大,她就生在那面,音乐似乎是外祖母一系性情最近的艺术。她学唱已经五年,现在好像进步很慢,据教师说,越过这个过程,可以又有很快的进步,叫她不要有一点灰心。我告诉她这是学什么东西都会有的,是学习心理学上所谓高原,多少人都常到了这个高原而后退,这是非常可惜的事。房角有很大的钢琴,我问她可曾学钢琴,她说程度很浅,我请她奏一只,她怎么也不肯。
她告诉我她很喜欢中国,只是没有交到很多中国家庭里的朋友,现在过往较密切的是高小姐,但她似乎同欧美人没有什么两样。
谈到电影,她喜欢的竟少得使我惊奇,像她这样的年龄,应当是电影艺术的热诚观众;但是她说,看电影的故事不如读小说,演技不如观舞台剧,音乐不如听音乐会,她对于三样都喜欢,独独不很喜欢电影。她又说上海没有戏剧,使她很少有出去的兴致,家里听听无线电,读读小说是她最好的娱乐。
吃饭的时间到了,曼斐儿太太换了黑色晚服出来。海伦进去,回来时也换上白色晚服,缓步低浅,有万种婀娜的风致使人倾折。我很奇怪这个美国家庭在上海会泥守这英国的习惯,后来方才知道她外祖母是英国人,移居到加拿大去的,她母亲一直受着英国式家庭的教养。
饭菜是曼斐儿太太亲自烧的,的确不是上海普通西菜馆所能吃到的滋味。海伦开了无线电,我们就在美丽的音乐中,享受英国式家庭的夜趣。我们大家很少谈话,但我时时体验到海伦低迷的笑容下所流露的意义,她精神始终在音乐里舒展与收敛。
当咖啡上来的时候,曼斐儿太太关了无线电,她开始问我家,问我故乡,问我兴趣与爱好。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在空军里为国效劳,她的两个儿子,也都在美国军队里服务。她说她的第二个儿子与海伦有较高音乐天赋,她非常期望海伦。告诉我她现在在梅百器教授那里学唱,梅百器夫妇都是她的好友,对海伦期望尤殷,希望战争结束后,可以送她到意大利去。她说她自己的音乐成就完全因为恋爱结婚生孩子而牺牲了,希望她女儿会完成她可有的成就,她非常相信她女儿的前途,说只要不为恋爱结婚生孩子所囿,海伦一定会有了不得的收获。她又说史蒂芬太太与梅百器教授一家总是鼓励着海伦,希望我也常常给她指导与鼓励。她又说一个艺术家应当为艺术牺牲,一个女性艺术家,她的真正的丈夫应当是艺术……曼斐儿太太的和蔼诚恳与对于女儿的期望令我非常同情。
后来海伦同我谈到小说,有许多我们大家看过的,她的意见虽常常有偏,但许多地方也很有见解,对于我的见解她都非常爱听,觉得许多都是她以前没有想到的;有许多书我没有读过的,她到里面捧了出来,说等我读过后给她意见;有许多她没有读过的,她总说假如我地方有这书的话,叫我借给她读。
我于十点钟离开曼斐儿家,海伦为我包了一包书叫我带走,并且叮咛我把我所有的她没有看过的书为她送去。
我回家后第二天派人送书给海伦,但当我还未翻阅她借我的书时,她已经把书送还我,还给我长长的信同我讨论她读后的意见,并且问我读了她借给我的书后的感想。这逼我赶紧为这份感想读她借给我的书,我们的通信就这样开始,以后偶尔她到我家来看我,我也常常到她家去。
这份友谊帮助了我肯定地实行了我新定的生活,也点缀了我新定的生活。
现在,我的生活已经安定下来,我每天早晨能够很有效地读书,中午后也很纪律地午睡,傍晚我常常出去散步喝茶,有时候也访访白苹,访访史蒂芬太太,访访海伦,常常在她们三处吃饭,我饭后回家,工作天天到深夜。海伦来访我总在我午睡醒来的时刻,有时候我没有醒,她总在书房中等我;白苹偶尔来访我,可是很少,来则总在深夜,常常一谈到五更。夜里当我写作告一段落,精神尚好的时候,我也会偶尔去访白苹。几个月中,我精神非常均衡,工作的成就也很多,史蒂芬现在再不来看我,那当然是白苹的功绩,我们只有在黄昏时咖啡馆中偶尔约着谈谈,梅瀛子碰见的机会更少,见面时我们还是有高兴的谈笑。一切朋友的关系现在似乎调整得很好,使我对于独身主义似乎有更多的信仰与安适了。只是海伦对我的友谊好像渐渐在那里增长,在她同我借书的过程中,范围似乎慢慢地广大,现在已经是进展到哲学的范围。这在我始终没有想到,一直到残夏的一个夜里。
那天下午海伦来看我,我们一直谈到黄昏,同她到附近散步,在汶林路霞飞路口的一家犹太饭馆吃饭,饭后我送她上电车,一个人缓步归来,坐在案头,开始做我想做的事情,但还没有一点钟的工夫,有电话来叫我去听,我猜想是白苹,所以我拿起电话,就说:
“是白苹么?”
但是对方是一个说英语的女性,声音是这样的陌生。
“是徐先生么?”
“是的。”
“我是曼斐儿太太。”
“啊 ! 曼斐儿太太,你好么?”我说:“海伦可是到家了?”
但是她似乎不关心我这些话,她说:
“你现在有工夫么?我想马上来看你。”
“好的,我等你。”我说。她声音好像很焦急,所以我说:“有什么事?”
“我马上来看你。”她说着就挂上了电话。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事情呢?难道海伦在归途中出了岔?要不是……, 是什么呢?会不会是母女发生了口角?其他还有什么缘故使曼斐儿太太要马上来看我呢?我再想不出理由,于是抽着烟焦待,一直到我抽尽第二支烟,外面有汽车声,我赶快迎出去看,它已飞掠过去,于是我就在弄口闲步。我等过了四辆汽车,第五辆是簇新红色的 Ford, 很快的从远处驶来,我看到里面在驾驶的是一个红衣女郎,到我面前,似乎慢了,好像是梅瀛子。我看她停下车,不错,是梅瀛子,她笑着开开车门:
“徐先生等着我吗?”我又闻到她馥郁的甜香。
梅瀛子专访我次数很少,有几次还是同史蒂芬一同来的,所以我满以为她是路过这里,看见我在门口才停下招呼的,我说:
“这么漂亮,上哪儿去?”
“当我穿得漂亮的时候,第一自然先来看你。”好久没有看见她透露杏仁色的润白整齐的前齿了。
“美丽呀!”我拉着她手看她的衣裳。她穿着白绸的衬衫,红色的上衣,乳白色小蓝花红心的裙子,赤脚穿一双软底白帆布蓝边半高跟鞋。从她的鼻子,嘴唇,颈项,胸脯下来所有的起伏竟是大自然最美的曲线。我惊讶的称赞:“你真是可以享受天下任何的打扮。”
“谢谢你。”她身上总是发挥着她特有的香味,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香水:“真的是专诚来看我么?”
“自然。”她说。
“谢谢你。”我伴着她走进弄堂,又说:“我似乎没有看到一个人可以像你一样的合式于各种衣饰的打扮。”
“我第一次听到男子这样赞美我。”她说:“你也同样用这句话赞美一个天真纯洁年青的少女么?”她庄严地靠着我。
“也许会,”我说:“但到现在还没有用过。”
“不要撒谎,”她说:我今天就为这个故事来同你谈谈。 ”
走进房间,我开亮电灯又开了电扇,她坐在近电扇的地方说:
“你可是认识我们公认的一位有歌唱天才的少女?”
“可是海伦.曼斐儿?”
“是的。”她说:“但是她近来对于音东竟不热心起来。”
“怎么?”我说:“我想不会的。”
“今天梅百器教授的茶会,他非常惋惜地说海伦近来想放弃音乐了。”
“想放弃歌唱?”我奇怪极了,怎么海伦一直不同我谈起呢?——我想。
“是的。”她说。
“啊……”
“什么?”
“刚才曼斐儿太太打电话给我,说要来看我,我想一定也是为这件事情。”我说。
“我想是的。”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坐到我的附近,她说:“ 她母亲为这件事太伤心了,你大概也知道她对于女儿的期望。”
“自然,”我说:“当我们对于海伦都有十分期望的时候,她母亲一定是在一百分以上了。”
“不但这样。” 她说:“你可知道她母亲的过去。”
“对于歌唱天赋也很高。”
“她家里对她的期望极大。”她说:“但是她爱了一个美国飞行家。当时她们音乐的家庭极力反对,结果她同爱人偷跑到别处结了婚。”
“这就是曼斐儿先生。”
“这就是海伦.曼斐儿的父亲。”她说:“从此她就放弃音乐,所以她对于她天才的女儿有比普通父母更多一百分的期望。”她说着又站起来,站到桌边,拿一支香烟。
“你也抽烟了?”我问。
“偶尔玩玩。”她拿着烟看看:“这烟我到没有抽过。”
“Era,”我为她点火:“我怕你不会喜欢。”
她吸着烟,走到书桌边靠着,喷一口烟在空间,望着它散开去,沉着、肯定、迟缓地说:
“可是如今,曼斐儿太太的女儿又为恋爱要辜负上帝给她的 天才,与人类给她的期望。”
“为恋爱?”我问。
“这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也没有告诉别人,她在爱一个男人。”她说:“而我觉得告诉你是很妥当的。”
门忽然开了,仆人带进曼斐儿太太,她的胖面,露着淡淡的笑容,笑容中蕴蓄一些颓伤,见了我像是得到点安慰似的:
“徐!”她同我亲密的握手,又同梅瀛子握手:“你真好,为我的事情比我还早来。”
我招呼她坐下。她胖得难以喘气,外加走了点路,所以没有说话,梅瀛子问:
“坐电车来的么?”
“是的。”
于是,她喝了一口我倒给她的汽水,她说:
“我想梅瀛子已经同你讲过,我女儿忽然要放弃音乐了。”
我一面听着她,一面不自觉的有万种的不安,心跳着,眼睛想避开她的视线,我没有说一句话,听她吐一口气说:
“你待她太好,借书给她,指教她,开导她。” 她歇了一会又说:“但是她是一个太爱用思想的孩子,现在,她已经沉湎于你借她的书中,她没有兴趣练唱,天天读书摘札记,最近时时说要研究哲学。”忽然她转了语气:“徐,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怪你,但是她对你很相信,你会给她影响,所以我来同你商量,请你想法子劝劝她,叫她不要放弃音乐。”她忽然问我:“你觉得她是不是在音乐方面有特殊天才?”
“自然。”我说。
“我相信她不适宜于研究哲学。”
“自然。”我说。
梅瀛子偷偷地望我,带着顽皮的笑容,我说:
“这真是出我意料以外,我同她谈谈艺术,牵联到哲学上的问题,她问我借书,我自然借给她。我满以为思想上哲学上的书可以充实一个艺术家的灵魂,怎么想到她会改变了兴趣。”
“我一点没有怪你的意思。”曼斐儿太太诚恳地说:“我现在希望你肯好好地劝劝她,使她的兴趣回到歌唱上来。 ”
“一定劝她,而且我相信我会使她放弃哲学,”我说:“这决不是严重的问题,曼斐儿太太,请你放心。”
“我也觉得这是很简单的问题,”梅瀛子俏皮地对我笑笑说:“我想我一定可以帮你,使海伦继续不辜负她的天赋。”
“我想在学习心理上,我们到了学习的高原,因为进步的迟缓常常会对于别的学科发生兴趣,而到另一科学的高原时,又会觉得厌倦的。”我说:“总之,一切都在我身上,我一定使她回到歌唱的前途上去。”
曼斐儿太太眉心似乎减去了焦忧,润湿的眼睛透露感激的光芒,她点点头,双叠的下频有柔和的蠕动。
“曼斐儿太太,这件事情你交给我们,现在不要谈了。” 梅瀛子说:“我们出去乘乘凉,怎么样?”
曼斐儿太太没有异议,我自然只好赞成,我陪着她们两位出 来。那辆红色的汽车实在诱人,我说:
“让我驾车好么?”
“好的。”梅瀛子说。但当我让曼斐儿太太坐上后面的车座时,梅瀛子已坐在驾驶座的旁边,我为曼斐儿太太关上车门,坐到驾驶座去,梅瀛子说: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驾车呢。”
“恐怕很生疏了。”我说:“到哪儿去呢?”
“兆丰公园。”她说。
街上行人不少,路景很繁华,远处月色胶洁,繁星明耀,我用一小时三十五哩的速度向西驶去。我心里骤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光荣,这当然是因为梅瀛子坐在我的旁边,她的美,她的漂亮,她的持有的甜香。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香味对于一个人精神的关系。记得过去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文讲到现代的文化,只是靠眼睛与耳朵传播,教育只是向眼睛与耳朵灌输,艺术也是向眼睛和耳朵表演,政治也是向眼睛与耳朵宣传……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发展,好像人类竟忘了自己还有鼻子似的。假如我们靠嗅觉可以有文化的享受,这一定是一个有趣的境界,我们也许可以发明嗅觉的书报,那里的观念与意义只是一组一组的气味,我们用鼻子闻闻就可以了解;我们也许有严密组织的丰富美丽忽断忽续的气味,像音乐里的 symphony 一样,叫我们鼻子来鉴赏,政治家也可以造特殊的气味叫人们闻到就相信他的主义,像现在这样只有耳朵眼睛可以享受文化,这是非常辜负鼻子的事情。但是今天,梅瀛子的甜香在我身边,随着车窗的风,断续浓淡的向我发扬,使我感到一种特殊的魔力,这虽然没有画家的画幅,音乐家的乐曲一般的给我一个肯定的意义,但似乎也是一种离开了视觉与听觉的独立的诱惑。梅瀛子正视窗外,我斜看到她的侧面,一瞬间我的确不能相信我是在人世上,她忽然带着笑说:
“哎……哎……哎……怎么啦?”
我煞车,回过头去,车子已经斜在路上。
“怎么啦?”梅瀛子回过头来,笑。
“你来驾驶肯么?”我有点窘,但随即矜持下来,开门下车,绕到左手,我上车时,她已经套上白手套坐在右面;我坐在她的旁边,拿出纸烟,我用打火机抽烟。我说:
“好久没有驾车,生疏了。”
“我怕是阳光炫耀了你的眼睛。”她笑着两脚一按,车子直驶前去,用老练的驾车者姿态,舒适而美丽地坐着,以一点钟四十二三哩的速度在马路上疾驰。我开始感到一种自由,我的烟味已经驱逐了她的甜香,像是收到了反宣传的效果,使我能够有一种较好的距离去欣赏她美丽的风韵。有风,她的头发像是云片云丝的婆娑,她的衣领与衣袖,像是太阳将升时的光芒。这一种红色的波浪,使我想到火,想到满野的红玫瑰,想到西班牙斗牛士对牛掀动的红绸,我不得不避开它,但我终于又看她侧面从额角到双膝的曲线,是柔和与力量的调和,是动与静的融合。她两手把住车盘,速度针始终在四十二四十三上,两个弯一转,她突然停下来,原来已经到了。
公园里人不太挤,我们看到了更鲜明的月色,更美丽的星光,在灯光照耀的范围外,月色与星光已将草地点化得像水一般的柔和。有几个孩子们奔跑得像山林里的小鹿和小兔,好像黑绿的树丛中就是他们的住家。我们伴曼斐儿太太闲步,她经过了疾驰中凉风的洗涤,精神上的忧郁似己解脱;空旷的景色更开拓了她的胸怀,她脸上已有笑容。我们走着,闲谈着,我相信曼斐儿太太已不牵虑刚才的问题了。
我们伴曼斐儿太太在冰座上坐下,吃了一点冰以后,精神都很焕发,心境都很愉快,我们没有谈生活上的烦恼,只是零星的谈点社交上的人物与故事,沉默时候很多,好像我们都在呼吸月光。就在一段沉默的时间上,我想一个人去走一会,我抽着烟,站起来,我说:
“我那面去一会儿就来。”
我踏着柔和湿润的草地,闲步地走向池边。池边的椅上都坐着人,有几对似乎是初恋的情侣。池中的月色分外明亮,水面零落地点缀着水莲,稍远的地方有几朵花开得惨白绮丽,有一种飘逸的美感。我站在池旁,开始注意到身后的灯光把我的人影淡淡地伸投到池心,与几个其他的人影在水面交错蠕动,其中有一个正在慢慢地长起来,慢慢地淡下去。我忽然发现好像有点认识她似的,抬头看时,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裙,腰际束黑色漆皮带,腋下夹着黑色的书与浅色纸包的女子的背影,正冉冉地向着树丛中走去。月色把草地点化成水,没有一个别人,她在上面走着活像是一朵水莲。我看过去,觉得实在有点像海伦。再细望时,又觉得不像,但是我终于绕池追随过去。
她走进树丛,我离开一丈路尾随着她。看她漫步踏着月影,低头徘徊,我时而觉得她是海伦,时而觉得不是,一直到她缓缓地走出树丛。那里是一片草地,穿过草地是小河,她仰天望望,又安闲地踢踢浅草。现在我已经断定她是海伦无疑。那么她是同谁一同来的呢?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同我一样,离开了同来的伴侣,一个人来散步的呢?我想叫她,但我忽而觉得要看看她究竟到哪儿去,所以还是尾随着她。那时天上的月色清绝,草地上没有行人,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容易被她发现的对象,因此我站于树丛的边缘,等她同我保住了二丈距离时再走,但我看她并不向有人的地方来,只是一直走向小河。我用另外一个同她成四十五度的方向,朝着小河右端的小木桥走来,但不时还是注意着她。她到小河边站了一会,靠在一株树上,凝视着河心,那时我已走到木桥旁边,看她始终不动地站在那里,我于是从木桥走到对岸,吸起一支烟,走到她的对面,斜依着一枝小树偷看她。她一直注视着河心,不知是看河底的星月,还是看水面的水莲,眉宇间有淡淡的感伤,嘴角有似笑非笑的漪涟。她的衣裳同水莲一样白,月光之下她好像一个白石的塑像,一点不动的站着。等到我吸尽了一枝烟,看她还是不动,于是我把烟尾抛到她注视的地方,水上发出了“嗤”的一声,打破了这宇宙的寂静,她似乎微微的一惊,抬起头来。我低声地说:
“小姐,可是有一颗星星跌下水里了?”
“果然是你,徐。”海伦嘴角浮起低迷的笑容。
“果然是我?”我想:“怎么知道是我呢?难道她早就发现我在的看她么?”我正想着,她在对岸又说:
“我正奇怪河底那一颗星星像你的时候,你果然出现了。”
“我发现你的时候,还以为河中的水莲偷着上岸在嬉戏呢。”
她笑了,想寻渡河的路,最后她看到小桥,她舞蹈似的奔过去,我也奔到桥边,我们在桥顶相遇,我握着她手说:
“现在我不许你再变成水莲了。”
她手有点冷,我放开她的手又说:
“冷么?”
“不。”她说着用手帕揩揩手,走在我旁边,手挽着我的臂说:“你一个人来的么?”
“不,”我说:“你呢?”
“一个人。”
“你骗我。”我说:“我明明看见你母亲坐在冰座上。”
“胡说。”她半笑半嗔的说。
“我倒看看谁是胡说呢。”我说着,伴着她一直向冰座方面走去,我问:“是艺术家来寻情感的旧迹?还是哲学家在找思考的对象?”
“我现在觉得哲学才是一种最高的艺术。”
“我听见过哲学是知识的总汇,我听见过哲学是宗教的婢女,我还听见过哲学是科学的科学。”我说:“如今我又听到哲学是一种艺术了。”
“那么你以为我的话可以说得通么 ?”她问,像我们平时谈论书本问题一样的严肃。
“也许。”我也比较严肃地说:“但这只是一个臆说。要证明这个臆说,就要有严格的方法,用广博的材料来锻炼。这就是科学的工作。”
“那么你以为写小说也是科学的工作了。”
“严格地说一切艺术的根基都是科学的,音乐的训练难道不是科学么?”
“是的,一切技巧的训练都是科学的。”她说:“所以哲学这个艺术,在基本训练上也是科学的。”
“那么所有哲学家都是艺术家了?”我抗议地问。
“是的。”她说:“只有这种艺术家,他的创造是整个的,他的一生只有一件艺术作品,而作品永远是赖着他的想象在补充与修改。”
“而你也想做这样的艺术家了!”
“我只能说有兴趣。”
“但是人人以为你对于歌唱有特殊天才。”
“这就是说我对于哲学没有天才。”
“我相信天才是难得的,一个人有一种天才已经是了不得了。”
“……”她微笑着不响,我也开始沉默。我们闲静地走着,在一个树丛边转弯,前面就是冰座。但就在转弯的地方,我看见梅瀛子,她一个人在树边站着,好像没有看见我们,我叫她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
“我在听星星与水莲谈话。”她的话很使我吃惊,难道她听到了我们所有的谈话?但是我半试探半玩笑的说:
“可是在谈情话?这是在讲太阳月亮的故事。”
“我没有听懂。”她笑着说:“因为我不是艺术家,也不是哲学家。”
这句话决不是讽刺,也不是妒嫉,她的明朗的语气,只是表明她听见我们的谈话罢了,但是我可觉得很奇怪。
“……”我很想问她什么时候过来的,但是我没有说。
“即使是艺术家哲学家也是凡人,而你是仙子。”海伦对梅瀛子笑着,走在她的左面;我走到梅瀛子的右面,说:
“太阳的光芒虽是普照白天,但我今天才知道它也普照着夜晚。”
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冰座,我也已经望到曼斐儿太太,梅瀛子对我说:
“我们等得很不耐烦,我们猜你碰到熟人,曼斐儿太太猜你碰到了白苹或者史蒂芬,我猜你碰见了海伦,于是我就来寻你,果然是我胜利了。”
“你们原来同我母亲一同来的。” 海伦说:“那么你怎么猜到他是碰见我呢?”
“我想碰见别人一定马上一同回来了,只有碰见你可以有这许多工夫的耽搁。”梅瀛子说。
“.…..”海伦似乎以为她指的是我待她特殊的感情,所以不说话了。可是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在单独地劝告海伦。海伦放开梅瀛子,舞蹈般奔向她母亲。
“你一直跟着我们?”我问梅瀛子。
“……”她点头笑笑。
“有什么发现么?”
“河底的星星伴着洁白的水莲。”她得意地微笑着。
归途中,因为我约定海伦于第二天下午四点钟来看我,梅瀛子说她将于夜里十点钟听取我的成就,所以回家后,我一夜没有睡好。我思量我应当怎么样措辞,使她的兴趣与意志重回到歌唱上面去,从昨夜浅探的谈话中,我已经发现这件事并不是如我所想的容易了。但是为我对于曼斐儿太太与梅瀛子的尊严起见,我似乎非把它办成不可,而事实上,为海伦的前途着想,她放弃歌唱而研究哲学,实在也是非常失策的事。
第二天。
早晨我一早起来。去花市上买花,我买尽市上一切白花的种类,其中有四盆是水莲。回来我布置房间,我用自台布铺好了所有的桌子,我以白色做我房间的主色。饭后我有很好的午睡,醒来是二点钟,我在房中看书,但时时想到我今天谈话的步骤。四点钟的时候,海伦到,她穿一件纯白色短袖的麻纱长衣,我从她袖领间可以看出她里面米色的绸衬衣。她捧了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进来了就找我台上的花瓶,平时她常常买花来换去我瓶中的残校,但是今天,瓶中早已有我上午配置的白花了。她四周看看,不知所措地笑了。
我拿出瓶里的白花,交给佣人到楼上找花瓶去,让海伦的红花放在空瓶里。我说:
“今天这里可有点昨夜月下的气氛了?”
“唔……”海伦四周看看说:“不错。”又把红花放在白台布的中间,说:“让她象征着梅瀛子的光彩。”
“你母亲可还为你在伤心?”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太期望你了。”
“是的,太期望我了。”她加重这个“太”字。
“昨天你母亲到我的地方来。”我说:“是不是你们母女昨天有点争执?”
“近来常常为我多读书少练唱而不高兴。”
“于是你就一个人到兆丰公园去。”我说。
“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总是以为我只有她遗传的才能。”
“不,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样想法。”我说:“但是在所有我们的环境中,譬如梅百器教授一家,史蒂芬太太梅瀛子们都以为你放弃歌唱会使我们有太大的损失。”
“你也以为是这样么 ?”
“自然,”我说:“我的意思: 在你,音乐至少比哲学可以充实你自己的生命。”
“不尽然。”
“是不是你发现最近对于歌唱的进步太少。”
“……”她在沉思中。
“这是学习中高原的阶段。”我说:“每种学习都有这个阶段,常常到那个阶段,使我们学习的兴趣减少。将来你在哲学范围内,也会到那个阶段。那么你难道再改变。 ”
“也很可能。”她说:“我总觉得你们太期望我。为什么我学一点唱你们就期望我成歌唱家,读点哲学书就期望我成哲学家?这真是可怕的事。”
“这因为你所表现的是一个天才。”
“我不知道这是恭维我的话还是侮辱我?”她说:“在人类社会里,父母,家庭,朋友,社会,永远把人绑在许多责任,许多名义上,叫人为它牺牲。”她说:“我不爱这些。我爱歌唱,因为我心灵有一种陶醉与升华的快乐,我爱哲学,因为它引导我想一点比较永久的存在,想到比较广远,比较细微与根本的问题。”
“但是天才是一个事实,并不是一个名义。” 我说。
“这事实假如是存在,那么也不过因为我的嗓子比别人深厚甜美,这同一个人有较大的力有什么不同?”她今天有奇怪的兴奋,一口气连下去说:“这个你叫我不辜负这份天才,学习,学习,学习!将来在音乐会伺候一群人,同你们尽量叫一个有力的人整天为你们做苦力让你享受有什么不同?”
“也许,”我说:“但是我们活在世上,就是尽量使这世界完美,我们在社会享受,所以我们也要贡献社会。这是爱。有许多人爱我们,我们也爱人;过去的祖先给我们美丽的创造,我们也创造给我们的后裔。”
“但是我不是机器,制定了叫我生产牙膏,我永远得制造牙膏。我为什么不能想制造牙刷?”她很气愤的说。
“自然,我怎么能够干涉你的兴趣?海伦。”我忽然发现我的态度太侵犯她的个性了,我的声音变成非常低柔,我说:“我所以同你谈这些,实在因为你母亲为你太伤心了,而朋友们为你太可惜了。而我另外还有一个内疚,就是你对于哲学的兴趣是我诱发的。假如因此破坏你音乐的前途,我的罪衍是多少呢?”
“那么你也不相信我别方面的才能?”
“我只感到我们对于哲学的研究,路还太远,那里面,还有许多许多复杂与困苦的路径。而你在歌唱上是已下过了苦功。”我平静地说:“假如说你过去下苦功的是哲学,现在你母亲叫你学歌唱,我一定也是反对你母亲的意思。 ”
咖啡与点心拿进来,海伦沉默地坐到桌边去,我也站起来,我说:
“这因为人生有限,而我们总希望我们有点成就。”
海伦不响,也不望我,她为我斟咖啡又加糖,我沉默地望着她,我意识到我的眼光里是充满着哀求与期待。她搅着自己的咖啡杯,望着牛奶与咖啡的混合,杯里旋转着黄色的圆圈,从深黄淡成了金色。慢慢地抬起头来,看我一下,望着桌上的红花,用手抚弄着说:
“这因为歌唱已经填不满我心灵的空虚,我时时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只有当我读完一本哲学书,而我思索其中所读到的问题时我才充实。”
“是真的么,海伦 ?”
“……”她点点头,眼睛注意着我,眼眶里似乎有点润湿。
“……”我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了。
半晌半晌,大家沉默着,于是我说:
“用一点点心么?”我说着把点心递给她。
“谢谢你。”她拿了一块又沉默了。于是隔一会我说:
“我很奇怪,一个会唱歌的人不愿意用她的歌唱发泄她心头的郁闷。”
“我现在没有郁闷,只是空虚。”她说:“郁闷是一瞬间的,空虚是长期的。”
“也许。”我低声地说着,我在寻话,但竟寻不出一句。我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因为我没有话可以安慰我自己。听凭沉重沉重的静默,压在我们的嘴唇与耳朵,天色冉冉地灰暗下来了。
快七点钟的时候,海伦说要回去,我送她出来,一路上都是沉默。平常我总是送她到公共汽车站,等她上车后,我才回家,今天她走到公共汽车站,并不停下,只是往前走去。我一言不发的跟着她,快到第二个车站时,她说:
“你回去吧。”
“不想在外面同我一起吃饭么?”
“我想早点回家。”
“那么就在这里等车吧。”
“我走一会儿。”
“那么我陪你走一会儿。”
“不,”她说:“你回去。”
“不。”
“那么我就在这里上车。”她说着停了下来。
最后车又来了,我目送她上去坐下,我一个人从原路走回来。我想到梅瀛子的约会,于是我后悔刚才没有再对海伦作更深更重的劝告。
但是这些劝告有什么用呢?一切论理的理论现在似乎都是空的,她是心理的空虚与寂寞,我们需要帮助她充实。天色已经很暗,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侵袭我心,我猛省到梅瀛子的话,难道真的是她对我有友谊以上的感情了?我害怕,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这害怕证实我自己对她感情的深奥。这在以往的交友中,我们都没有发现,而一瞬间摆在我目前的似乎是事实。是灯,把我的影子照在地上,从我的身后转到我侧首,又转到我的前面,是灯,我想到史蒂芬太太的话,是灯,是灯!
回到家里,说史蒂芬太太有电话来过,我打个电话去,她问我夜里可是有工夫,希望我到她那里去谈谈,我告诉梅瀛子要来,她约我明天上午去吃便饭。我知道她要谈的也是海伦的事情,我就答应下来。
十点钟的时候,梅瀛子来了,她穿一件嫩黄色银纹的西装,进来看见四周的白花与房中白色的主调,她说:
“你的劝告可是失败了?”
“我没有劝告。”
“那么我的臆说是证实了。”
“也不确。”我说。
“那么为什么不劝告呢?”
“我发现这不是理论的劝告问题,而是心理问题,应当从生活改变,她太沉静,太抽象,太没有青年人嗜好。”我说:“我想现在只有你可以帮她,你带她过一些热闹的日子。她需要运动,她需要交际,你可以带她打网球,游泳,带她有热闹的交际。”
“是的,”梅瀛子笑了:“假如你舍得把她交给我。”
“为什么说我舍得。”
“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你肯放弃哲学的诱惑。”
“我不懂你的话。”
她沉默了,两手放在袋里,四周走着,突然转过身来,她说:
“我觉得你布置这样的情调招待她,就是一种诱惑。”
“这于她爱哲学与歌唱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事情,”她说:“在意识下,她只是爱你而己,而研究哲学是她的武器。”
“你不要这样说她。” 我说。
“那末从今天起你不再找她,不再看她可以么?”
“也许…… ”我说。
“不是‘也许’的问题。”
“也许我真爱着她呢?”
“你将毁灭她一切的前途。”
“笑话。”我说:“我会创造她的前途。”
“那么你是爱她了?”她把声音放得很低,微喟而诚恳地问。
我沉默着,站起来,越过她的视线,背着她,我说:
“好的,三个月期内我不同她单独来往。如果你的工作没有成就,那么你把她再交给我,如果你调整了她的情绪,你让我们恢复友谊。”
“好的。”她伸出水仙一般的手,同我紧握一会,笑得非常甜美,接着她就告别,临行时吻吻桌上的红花。我说:
“这是海伦送来的,她说象征你无比的光彩。”
“我倒以为你布置它来象征我昨夜红色的衣裳,扰乱你们白色的情调呢?”她说着摘下来一朵,过来插在我衣襟上说:
“我祝福你。”
我送她跳上红色的汽车,飞也似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