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试集》是民国九年三月出版的。当那新旧文学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当那初次试作新诗的时候,我对于我自己的诗,选择自然不很严;大家对于我的诗,判断自然也不很严。我自己对于社会,只要求他们许我尝试的自由。社会对于我,也很大度的承认我的诗是一种开风气的尝试。这点大度的承认遂使我的《尝试集》在两年之中销售到一万部。这是我很感谢的。
现在新诗的讨论时期,渐渐的过去了。——现在还有人引了阿狄生、强生、格雷、辜勒律己的话来攻击新诗的运动,但这种“诗云子曰”的逻辑,便是反对论破产的铁证。——新诗的作者也渐渐的加多了。有几位少年诗人的创作,大胆的解放,充满着新鲜的意味,使我一头高兴,一头又很惭愧。我现在回头看我这五年来的诗,很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大了的妇人回头看她一年一年的放脚鞋样,虽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样上总还带着缠脚时代的血腥气。我现在看这些少年诗人的新诗,也很像那缠过脚的妇人,眼里看着一班天足的女孩子们跳上跳下,心里好不妒羡!
格雷(gray,1716-1771),英国著名的诗人。
也即柯尔律治(coleridge,1772-1834),英国诗人和评论家。
但是缠过脚的妇人永远不能恢复她的天然脚了。我现在把我这五六年的放脚鞋样,重新挑选了一遍,删去了许多太不成样子的或可以害人的。内中虽然还有许多小脚鞋样,但他们的保存也许可以使人知道缠脚的人放脚的痛苦,也许还有一点历史的用处,所以我也不必讳了。
删诗的事,起于民国九年的年底。当时我自己删了一遍,把删剩的本子,送给任叔永陈莎菲,请他们再删一遍。后来又送给鲁迅先生删一遍。那时周作人先生病在医院里,他也替我删一遍。后来俞平伯来北京,我又请他删一遍。他们删过之后,我自己又仔细看了好几遍,又删去了几首,同时却也保留了一两首他们主张删去的。例如《江上》,鲁迅与平伯都主张删,我因为当时的印象太深了,舍不得删去。又如《礼》一首 (初版再版皆无)鲁迅主张删去,我因为这诗虽是发议论,却不是抽象的发议论,所以把他保留了。有时候,我们也有很不同的见解。例如《看花》一首,康白情写信来,说此诗很好,平伯也说它可存;但我对于此诗,始终不满意,故再版时,删去了两句,四版时竟全删了。
再版时添的六首诗,此次被我删去了三首,又被鲁迅叔永莎菲删去了一首。此次添入《尝试集》十五首、《去国集》一首。共计:
《尝试集》第一编,删了八首,又《尝试篇》提出代序,共存十四首。
《尝试集》第二编,删了十六首,又《许怡荪》与《一笑》移人第三编,共存十七首。
《尝试集》第三编,旧存的两首,新添的十五首,共十七首。
《去国集》删去了八首,添入一首,共存十五首。
共存诗词六十四首。
有些诗略有删改的。如《尝试篇》删去了四句;《鸽子》改了四个字;《你莫忘记》添了三个“了”字;《一笑》改了两处;《例外》前在《新青年》上发表时有四章,现在删去了一章。这种地方,虽然细微的很,但也有很可研究之点。例如《一笑》第二章原文:
那个人不知后来怎样了。
蒋百里先生有一天对我说,这样排列,便不好读,不如改做:
那个人后来不知怎样了。
我依他改了,果然远胜原文。又如《你莫忘记》第九行原文是:
嗳哟……火就要烧到这里。
康白情从三万里外来信,替我加上了一个“了”字,方才合白话的文法。作白话的人,若不讲究这种似微细而实重要的地方,便不配作白话,更不配作白话诗。
《尝试集》初版有钱玄同先生的序和我的序。这两篇序都有了一两万份流传在外;现在为减轻书价起见,我把他们都删去了。(我的“自序”现收入《胡适文存》里。)
我借这个四版的机会,谢谢那一班帮我删诗的朋友。至于我在再版自序里说的那种“戏台里喝彩”的坏脾气,我近来也很想矫正它,所以我恭恭敬敬的引东南大学教授胡先骕先生“评”《尝试集》的话来做结。胡先骕教授说:
胡君之《尝试集》,死文学也。以其必死必朽也。不以其用活文字之故,而遂得不死不朽也。物之将死,必精神失其常度,言动出于常轨。胡君辈之诗之卤莽灭裂趋于极端,正其必死之征耳。
这几句话,我初读了觉得很像是骂我的话;但这几句话是登在一种自矢“平心而言,不事谩骂,以培俗”的杂志上的,大概不会是骂罢?无论如何,我自己正在愁我的解放不彻底,胡先骕教授却说我“卤莽灭裂趋于极端”,这句话实在未免过誉了。至于“必死必朽”的一层,倒也不在我的心上,况且胡先骕教授又说:
陀司妥夫士忌、戈尔基之小说,死文学也。不以其轰动一时遂得不死不朽也。
胡先骕教授居然很大度的请陀司妥夫士忌和戈尔忌来陪我同死同朽,这更是过誉了,我更不敢当了。
1922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