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二青内心焦急,他仍然很积极地组织青年参军的工作,村里的欢送工作也搞的很红火,为新战士募鞋袜、毛巾、缝慰问袋、扎红花,还组织了秧歌队,打算开大会游行,热热闹闹地送他们到区上去。上边怕情况不许可,要他们将新战士直接送到部队,恰好部队这时也转移到沿河村了。

第二天仍然没见杏花的面,二青的心里更加急躁不安了。

第三天是新战士走的日期了。这是一个好晴天,在早晨,东方天边上还露着玫瑰色的朝霞的时候,朱大牛领着葛老槐、张哑叭、胡黑锅、柱子他们十来个人由西向东来了。这些人像过节日一样,穿着簇新衣服、红光满面、笑脸盈盈地到了小学校里,大家分散开打扫院子布置会场。朱大牛日久不唱的水乡歌谣又悠扬地唱起来了。

学校外面树林子里,宋团长亲自教战士们刺杀教练,他们每一拚刺终了,竭力喊出杀声,像是练习从声音里便能吓倒敌人似的。战士们在教练的空隙里,瞧见布置会场,知道新同志又要到部队了,脸上都流露出微笑。

会场打扫的整齐清洁了,朱大牛看到厕所旁边还躺着被敌人砍掉的那口钟。他找了条绳索,一端系钟,另端系在腰里,蹿身上了墙头,两手扒住老槐树,用狸猫上树的姿势,矫健而迅速地攀到树杈上。然后解下绳索绕在树杈上用力牵引,那口钟忽悠忽悠地腾空吊起。朱大牛下得树来,手摸着新刮的硬胡子楂,得意地说:“狗娘养的东西们!你砍下来,老子偏偏吊起它!”

早饭后,铛铛的钟声,震人耳鼓地响了。听到钟声,人们兴奋地从心里开了花,开会的人像小河流人大海一样地从四面八方流来。人人笑脸、处处欢腾,在人的洪流里,最能吸引入,最受大伙欢迎的是红绿招展、锣鼓锵锵的秧歌队,他们除了青年男女角色几乎全部由青年妇女装扮以外,其余的老头儿、老婆婆、小孩子等角色,都是老人、小孩自己穿起件新衣裳扮演的。街上开会的群众把秧歌队拦住了,参观的站成两堵人墙,围的风雨不透。二青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来了,两三个钟头以后,他必须跟队伍出发,开赴前线,这样看来,与杏花在分别时是不能见面了,他说不出自己内心里有多少抑郁怅闷,竭力压制住个人的情绪,站在人群的外缘观看秧歌舞。正在出神的当儿,二青的手被一只温暖绵软的手握住了。他一回身,杏花站在他的跟前,两只忽悠忽悠转动的水汪汪的大眼瞪着二青,起初她是摆出一副顽皮和憨傻的脸色,后来又变成讨饶和求情的神气,当从对方的神色里察觉到原宥与谅解了她的时候,她微笑着开口了:“二青!你生我的气吧!两天不见你的面,叫你多发火呀!”

“我倒没生气,就是看不见你,心里着急,生怕临走的时候,没机会跟你说说话!”

“怎么没有机会呢?日子长着哩!”

“你是什么意思?……”二青茫然不解了。

“你还记起区委书记受伤那天夜里咱们的谈话吧——你说将来跟我呆不到一块,你要到部队上去;我说我们一定能够在一块,就是这个意思呀!”

“你的意思是……”

“二青哥!”她见对方更加莫明其妙,再也不忍捉弄他了,便直截了当地说:“我告诉你老实话吧!我同你一样,也参军了。”

“啊呀!你……你也参军了,咱们一块……”

“是的!”杏花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要跟你一块杀敌人去,这个思想从咱们那夜谈话便有了,后来你在地道作战负了内伤,我这种想法更加坚定了。我想:你很可以当一位英勇杀敌的战斗英雄;我也就愿意到战场上作一个救护英雄的女战士。前天晚上,听你说马上要走,我就紧赶到区里要求去。临走前,我本想预先告诉你,怕上级批不准,空惹的你心里添一层麻烦,我咬了咬牙硬瞒着你们自个走了。二青!参军好不简单哪,在区里照例跟区长费了很多唇舌。幸亏后来县委去了,跟他一要求,很痛快地答应了。恰巧团长请县委去谈问题,县委便带了我去,跟团首长讲了讲,那时卫生队长也在场,听说我在野战医院帮助过工作,当时便批准我入伍,并答应回家料理一下,同你们一起走。”

“杏花!你做的很对,现在看起来,你又进步了。我非常高兴。赵大娘你告诉过没有,她还惦念着你呢。”

“回头告诉她,她也会高兴的!”两人手握住手笑了。

在秧歌队进入学校的时候,他们并肩跟了进去。会场中,军队整整齐齐地占了一半,群众占了另一半。虽然会场有很多空地方,可以容纳一些人,可是顽皮的孩子们偏偏登在墙头,有的立在房顶,有的骑在树杈上。讲台跟前是给军队、地方干部、新战士和抗属留出的地方。杏花先找到了赵大娘,谈了两句,随后和二青绕过去站在新参军同志的行列里。

主席王金山讲了军民联欢大会欢送青年参军的意义之后,宋团长、县委曹同志都发表了简短的演说,当场给参军的同志们每人戴上一朵红花。一推参军家长们讲话,目标集中在赵大娘,不容她分说,大家连拉带推加上鼓掌,把她捧到台上。赵大娘用手理了理灰黑色的头发,她说:“老乡亲们想想:军队去路西的时候,咱们心里多苦哇!现在队伍回来,大伙心里又甜了,为了甜个长远的,我送俺铁练参军去。……”

继续上台的是葛老槐,他夸奖了赵大娘连送三个孩子参军的模范行为,也表了表自己两个儿子为国效劳的成绩,谈到这次送孙子参军,他说:“当然噢!谁的孩子谁不疼爱呀,乡亲们都知道我是最娇爱孩子的,可你要不把心爱的孩子送到部队上,甭说房舍财产,连性命都保不住啊。……”他捻着花白胡子走下来。

大家哄吵着要张哑叭讲话,他死不肯讲,群众死不答应。到不可开交的时候,他说:“我的话早跟杏花说了,别的,跟他们一个样样的。”连腰也没挺直,他又坐下了。

参军代表讲话的是二青,一提他的名字,会场里起了风暴般的掌声,到会一千多人,都用热情的亲切的眼光望着他。他说了说感谢老乡们欢送的意思,说了说听从领导指挥并向老同志学习的意思,便谈到参军的目的上了:“我们拿起枪来,为的不受欺负,为的保护老百姓过好日子。我们不想欺负任何人,可也绝不能被人欺负,不管是日本帝国主义也罢,旁的什么坏家伙也罢,只要敢在我们头上动动土,我们便攥起拳头来揍出他去。……”

二青讲完话,王金山看天气快到中午了,便想请首长讲话,顺便结束这个大会,他说:“还有人讲话吗?要是没有,我们请……”他的话没说完,胡黑锅站起来了:

“等一等!我请求上级答应我在台下面说几句话:我是个厨子师傅,多年不回家,在城市里听了些个反宣传,说八路军共产党不好,我认识不清,一回家就跑到维持会里做饭,光愿意做上灶,不愿意焖小米干饭,愿意伺候出头露面的人,不愿意伺候庄稼人。抗战教育了我,沿河村的干部教育了我,共产党教育了我,我现在不想到别处去,一心要到咱们军队上去,专门到咱们队伍上做小米饭去,你们看呀!”他从屁股底下提起个行李卷,另一只手攥着满把刀勺,朝人群晃了一下。“我把行李家具都准备好了!区长!你费神给台上的长官要求要求,无论如何,得批准我当个炊事员!”回答他的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掌声稍微一稀疏,群众听说刘政委最后讲话,掌声又像大风暴一样地响起了。刘政委先讲了讲战争形势,他说八路军新四军经常抗击着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敌军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伪军,敌人在这块土地上进行了“扫荡”“清剿”“剔抉”的毒辣手段,实行了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造下了如山罪孽,血海深仇,决心置中国人民首先是解放区军民于死地。说到这个狂妄残暴计划结果的时候,他举出敌人在冀中区出兵十万“扫荡”了五个月来的例子,说明胜利的不是敌人而是人民和人民的军队。凭什么取得胜利呢?他说,凭了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指战员的勇敢,还特别凭了广大人民的支持。他表扬了沿河村一向热烈支援队伍的工作和青年踊跃参军的光荣行为。他说:“人民军队的成员,就是像二青和他的伙伴们这样志愿参军的。有了成千上万像二青同志这样的政治坚定、英勇果敢的战士,还有什么样的疯狂敌人敢在咱们面前逞威风呢?”他兴奋地把他们这支部队比喻成一把扎在敌人心脏里的匕首,比喻成一颗埋藏在敌人肚子里的炸弹。他表演了个拚刺和投弹的姿势说:“我们要勇敢的拚刺,猛烈的爆炸,配合兄弟部队,解放冀中区,解放全华北,解放全中国!”刘政委讲完话往后台走,宋团长跟他小声谈了几句话,他又走到台前,高兴地对大家说:“同志们!老乡们!听见东北方向的炮声吗?告诉你们个喜讯,我们又有一个主力部队开过来了,他们正在痛打敌人,我们的部队就要配合他们作战去,老乡们,听更大的胜利消息吧!”鼓掌声中,团长向着台下披红带子的值星军官挥了挥手,那个同志大声发出立起的口令。老乡们也同时立起,秧歌队立刻锣鼓喧天地吹敲起来。

部队站好整齐的行列,迈开雄壮的步伐,唱起嘹亮的歌声。

二青和杏花并肩地挺起胸膛跟着大家齐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县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英雄的战士行列,像滹沱河的激流一样,朝着炮声方向,雄壮地奔驰前去。

一九五一年十月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