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桥周围的高秆植物也砍倒了,环村一二百米的距离内,都变成没遮拦的开阔地,尖兵班再向前进,必然要暴露目标;他们迟疑了一下,发现附近有三几棵杨柳树,二青同两位武装同志,同时从三棵树干攀上去。到树高头,一切景象都清楚地摆在眼前了。仙人桥与河岸之间不到半里的地带,已被敌人临时盘据了。村东面靠河岸住有七八户人家,约有十几间土坯房,颇像从仙人桥分出的一个小疃。小疃距仙人桥和距二青他们脚下的远近是相等的,大约在二百米左右。二青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小疃房上放警戒的敌人,甚至看清敌人架在房上的机枪,房背后不远就是河岸,那里有成群的纷纷乱乱像蚂蚁搬家一样的敌人在抢着渡河。河水在二青他们横着看来,像一条窄窄的泥黄色的轮带,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不停地前进,船只和木筏已经装载着一部分人渡河了,由侧面看它们不是向对岸走,倒像是顺流而下向东方走。

再远处似乎已经有一部分敌人抵岸登陆了。

二青心里想:“敌人警戒这么严密,后面大队未赶到,敌人业已开始渡河,今天的仗怕是很难打上了。”越想越焦急,恨敌人渡的太快,嫌自己大队来的太慢,如果杏花他们是在抵岸登陆的那批人里边(假如他们没有牺牲的话)那就更糟糕了。正焦急中,忽然机关枪响了,枪弹射在河里溅起串串的水珠。随着枪的声音,发现河北岸有一簇人在向前冲锋,抱机枪冲在最前面的大个子像是赵金元排长。几分钟后,赵排长身后赶来后续部队,他们拚命往河内投手榴弹。手榴弹爆炸了,有的炸沉了船,有的炸起高高的水柱;有一位投弹手投的最远,每逢打出之后,他的身体都要挺立一下,因而他的烧饼脸也清楚地出现一下,这不是胖墩还有谁呢?二青浑身兴奋紧张了,恨不得马上游过河去一起参加战斗。正在这时,南岸敌人的轻重机枪一齐吼叫了,他们射击的非常激烈,以致北岸我军在强大火力压迫下,不得不伏在堤坡上。已经放在河流中的舟筏,赢得了这点时间,掉转船头向南逃窜。二青正在焦急,一连长已率领突击队从他脚下飞驰前进了。那两位攀树的伙伴业已跟部队冲上去了,他也急忙溜下树来跟上一起前进。

他们攻击的目标,是小疃房上那股敌人,一阵猛打猛冲,使对方来不及作有组织的抵抗,便混乱地退下去。二青赶到小疃跟前,才知道解决的是一部分伪军。一连长从房上跳下来,立即率部沿着河岸,从右翼向敌人发起冲锋。河南岸的敌人是很顽强的,他们除了继续以强大火力压住我河北部队之外,立刻抽出一部有力的队伍向我一连长的突击队实行反冲锋。双方的轻机枪带着清脆的音响和润泽的水音吼叫了;纷乱如麻的步枪和手榴弹声音,搅在一起,听来像万家鞭炮爆响中有人不时地在嘣嘣地敲大鼓;重机枪像更高音的锣声,铛铛铛地持续连发,历久不停。仙人桥村里的敌人也在高房上架起几挺重机枪朝这里打,但已听不见它的声音,只见子弹射在河水里,溅起扇面状的水泡。

一连长是从宋团长老虎排提升的干部,一向是硬顶硬驰名的,他不但在河边上硬钉住一个钉子,还把敌人打退一百五十米,这样使得由河里企图向南岸登陆的船只,两边都靠不了岸。

河流中间的敌人,受到两岸夹击,非常狼狈了,有的船想拚命返回南岸靠近敌人的主力部队,有的想挣扎着靠北岸钻进大堡镇炮楼里去,有的徘徊在中流张皇失措地任凭水流漂走。他们步调分歧,路线错乱,互相撞击着。两岸的机枪、步枪、手榴弹,加上敌人村里边的重机枪扫射,河里突起各种形状的水柱,溅起四散飞腾的白色浪花,大跨子船、小跨子船、小四舱、小三舱、日造胶皮船、木板筏子、木条筏子,船上筏上的敌军伪军,陷溺水中的敌军伪军,高低水柱,大小浪花,人连船,船连水,水连人,错综复杂搅混在一起。

骤然间,枪声、炮声、手雷声响的更大更激烈了,像是在下了多时的滂沱大雨中,忽然来了一阵急雷骤雨而引起的山洪爆发天崩地裂一样,不喘气的一直响了十分钟。仙人桥村内的敌人大江部队指挥部,像一个足球似的被什么力量从村里踢出来。一连长挺起身来喊:“我们的主力到啰!同志们!冲呀!”平常,他的大喇叭嗓子要这样一喊,简直可以把房顶上的灰土震下来,但是现在大家听不清他喊的什么,只见他胳臂一挥,知道是要前进,便跟他冲上去。

二青正跟一连长前进中,瞥见右面河里闪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定睛一看,是太阳光射在一把明亮的刺刀上,见到刺刀立即发现手持刺刀的是个墩实个子夜壶脑袋的人。啊呀!天哪!这不是赵三庆还有谁呢?见到赵三庆,他想起了包围沿河村时、敌人轿子里那个摇铃的人,想起沿河村多少条人命的血债,想起赵成儿赵主任的壮烈牺牲,想起杏花和朱大牛的被捕。你个狗娘养的呀,我总算找到你了,你还要拿刀杀人吗?我还能容许你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吗?想到这里,一分钟也没迟缓,他一跃身扑入水中去了。他身上像长了特殊的力量,使他游泳的速度比任何一次都快,带着刷刷的声音落在他身边水里的机枪子弹,没引起他一点害怕或是顾虑的念头。

更前进一些,他看清了赵三庆的船想靠到左面一个小三舱上去,两船相隔不到一丈远,因为另一只木筏挂住赵三庆的船角,使他不能马上跨过去。赵三庆摘除了木筏障碍的时候,二青清楚地看到他要去的小三舱上仰卧着两个倒剪两臂的老百姓;再前进些,他吓的心惊肉跳了,原来被捆的正是杏花和朱大牛。这时他才完全了解了赵三庆的毒辣企图,可是他距赵三庆还有两丈远,而赵三庆的一只脚已迈上小三舱,二青的眼珠子简直要瞪出来,他拚出全身的一切力量,手足同时前拨后踏,刚到小三舱的跟前,赵三庆已走到船的那一端,杏花他们就在他的脚下,不知他说了两句什么话,他拿起刀来往下要刺,这时要上船抢救已经来不及了。二青猛力一扳船头,船身簸荡了,赵三庆骤然失去平衡,全身栽倒船上,手里的刀掉落在船头上,前身探出舱外,两手蘸入水里,没等他直腰,二青喊了声“****的”!拧住他一只手,把他拉到河里去。

“二青!杀死他!”杏花看见二青,又惊又喜又愤怒地在船上跪着喊。

“杏花!赶快卧倒,小心枪……”二青发见另一只船上的鬼子,正向他们持枪射击。话没说完,见枪口又对准他射来,他即拽着赵三庆潜入水里。当露出头来的时候,那鬼子的船已紧靠在二青的身边,鬼子很像个军官,黑黑的日本胡子留在人中上,呲起红嘴白牙,瞪着发黄色的眼珠子,他手持短枪,向二青连发了两枪。二青托着赵三庆的身躯遮拦着自己,后来发现赵三庆头部已经好几处流出鲜血,便松开他,用手握住鬼子的船头,使用他刚才已经成功的翻船办法。

船翻了,鬼子在绝望中一跃便扑到二青身上。两人同时沉入水底。这家伙水性很高明,在水中用手去扼二青的咽喉,想趁势操枪射死他。二青很机警,扬起胳膊猛力一击,先打落了对方的枪,然后在两丈多深的水里同鬼子展开肉搏,潜水则同时潜水,窒息到需要换气的时候,又一齐漂出头来。鬼子想把二青拖到北岸去。二青想把鬼子拖到南岸来。双方相持不下,在河流中央拚命。时间一长,这个四十多岁的鬼子军官就敌不过生龙活虎般的二青了。他的身体逐渐疲乏,呼吸急剧迫促,四肢松软无力,除了勉强支持住不让水漂走外,再没有力量向对方还击了。二青本想在敌人无力支持时,拖他到岸上去,不料在他一有条件考虑到胜利的时候,才发觉肩膀酸疼、头晕眼胀,这些使他不能马上战胜过他的敌人——虽然是精疲力竭的敌人。正在这时候,从上游射箭似的游下一个人来,很快游到他们跟前,他高举起两只手,像鹰捉小鸡一样捏住鬼子的脖子,他同时推动二青靠近了南岸。二青脚已踏住水底,站稳身形,回来一看,原来是朱大牛。二青第一句便问:“杏花哩?”

“在后边哩,她不要紧,一会就跟赵排长来了。”朱大牛答着二青的问话,就把他捉的“水鸡”拉上岸来。原来在鬼子射击二青的时候,杏花和朱大牛卧在船头看的非常清楚,当发现二青同赵三庆一块沉没水中的时候,他们像刀子绞心似的难过,在他们看来,二青是特为来营救他们而牺牲了。以后见鬼子船翻了,二青和鬼子在水里拚命,朱大牛、杏花两臂都捆的很紧,干着急帮不上手。杏花眼快,突然发现了赵三庆掉在船上的那把刺刀,她滚过去用嘴咬住刺刀,叫朱大牛背手在刀刃上摩擦,绳子摩擦着刀刃,也摩擦着杏花的脸,不但脸部奇疼,咬住刀的上下牙齿也在奇疼,但她一点不顾及这些,她要朱大牛用力摩擦,两个人都满头汗珠时,捆手的绳索割断了。朱大牛搓了搓手,持刀割断自己腿上的绑绳,才说给杏花割断绳索,她急的哭了:“我的好朱大叔啊!千万别耽误工夫顾我啦!赶快救二青去吧!”朱大牛正心思不定的当儿,侦察排长赵金元和胖墩他们从北岸游过来啦。朱大牛用手一指杏花朝他们喊了声“这船上有咱们的人”,就泅入水里去了。……

朱大牛他们上岸以后,刚把鬼子俘虏捆住,赵排长和胖墩驾着杏花坐的那只小船靠岸了。杏花向这几位水淋淋的人里一看,忽然发现二青身上滴下点点血滴,她惊呼着跑到他跟前,仔细一瞧,他脸上肩膀上两处受了伤,二青这时才体会到刚才在水里捉不住鬼子的原因了。杏花搀着二青一面走,一面愤恨地指着鬼子对大家说:“就是这个家伙打的他呀!”胖墩没吭气,走过去给了鬼子个响嘴巴,然后背起二青来。二青坚决地要自己走,大家都不依从他。

顺河沿走了不远,赵大娘、铁练赶来了。他们是同很多老乡一起来的,从仙人桥打响了枪,各村不少的老乡们赶来支援自己的部队,由于不了解情况,不敢贸然前进。赵大娘跟随大家在一起,看到上岸来的人像杏花,她才赶来的。赵大娘关心地问了问二青伤势情况,二青告诉她说两处都是轻伤,不大要紧;她便到朱大牛跟前看那个鬼子俘虏,她仔细地用眼盯住他,大家正不明白她的意思,忽听她惊呼了一声:“我的天哪!这就是包围咱们村庄,用洋马亲自拉死赵主任的那个鬼子官呀!”听到她的话,大伙都跑过去看,二青、胖墩那天不在现场,没法证实她的话,杏花、朱大牛等那天虽然在场,早已没有印象了。赵排长见没人证明她的看法,便说:“老大娘!你晓得吗?中国人的眼里看外国人,模样儿可都差不离的!”赵大娘傢没听见他的话,放开嗓子朝东面远远的人群里喊:“铁钢啊!叫你娘快来吧!杀死你爹的仇人被咱们捉住啰!”

远处铁钢母子俩带着哭泣的应声赶来了,一路上连哭带骂地寻找报仇的武器,路旁有一丛柳条子,娘儿俩折了两根柳条,赶到跟前便想打。

赵金元排长双手拦阻他们说:“刚才那位同志打他就不对,我们的政策不许这样做!”见他们母子放声地啼哭,就进一步解释:“老大娘!你有冤仇俺们是知道的,这家伙有好多人命血债俺们也晓得。是这样,大家的仇恨意见,要反映上去,请领导上处理。现在他是被俘了,我们是不侮辱虐待俘虏的。”

铁钢他娘听从了劝告。赵排长便又叮问赵大娘会不会认错人;赵大娘表示:就让这个鬼子离开三年五年的,一见也能认出他来。——后来经过团部的审问,证明这个俘虏果然是在沿河村几次屠杀人民的大尉指挥官狐尾加三郎,他这次调出全部兵力配合大江部队到河南“清剿”,因为他对河北情形熟悉,敌酋指挥官派他首批渡河的。

胖墩、杏花在野地里找到团的后方卫生机关,在那里杏花帮助护士们给二青换了药,包扎好左臂。赵排长见二青的伤并不重,向卫生队长嘱托了几句,想同胖墩再渡河北去。卫生队长告诉他们说:“别去了,敌人已经撤出仙人桥,河北的队伍,马上要渡河南来哩!”

整个战斗过程,至多只有三个钟头。宋团长亲自率队将仙人桥敌军逐出后,敌人在河岸再也站不住脚,最后只好抛弃陷在河流漩涡中的一部人员物资,向深泽县城狼狈逃窜,这个号称精锐师团中的骄傲狂妄的大江部队,被打的头破血流了。

部队当天宿营在仙人桥,县区召集了很多村庄的群众到这里开大会。会上团长、政委、县委、田大车、王金山都讲了话,县领导上宣布了张老东和他亲家的罪恶,当场处以死刑。群众兴奋地喊着震天震地的口号,河水的响声听不见了。

河对岸突出村房的三层高炮楼,平日的夜里,是人声嘈杂灯火辉煌的,在子弟兵驻在河南岸的今天,在群众热火朝天的大会威力下,他们哑悄无声了。楼上黑洞洞的连根火柴也不敢划,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仙人桥战斗的第二天夜里,沿河村河北岸杨家庄炮楼的敌人、东面郎仁村炮楼的敌人同时夹着尾巴逃走了。留下的两个近三丈自的岗楼子,当天被老乡们拆成平地。为了庆祝胜利,这两个村庄的支部,以动员全部青年人参军作条件,向附近村庄挑战。

挑战消息传到沿河村的时候,青年们立刻骚动起来,当天的下午,银海、毛娃子、水生、毛山等便争先恐后地带头参军。三聋、四聋在第二天早晨也偷偷地报了名,因为没和家里商量好,心情上很不安定。银海把这问题反映给杏花,杏花答应替他们弟兄作动员工作去。

她进入张哑叭家院子的时候,全家正在槐树底下吃午饭,老夫妇二人盘腿坐在上面,大聋、二聋在左面,三聋、四聋在右面,两房儿媳妇蹲在台阶上——正忙着给他们盛饭端菜的。红眼老婆一见杏花就喊:“哪一阵风把你刮来啦!又是三四天没见你的面了,想不到你今天走错了门口。你嫂子快快地给她搬坐杌儿,这是咱们妇救会的头儿呀!”杏花谦逊地笑着坐在当院里,偷眼一瞧三聋、四聋的神气,哈!这两个小鬼,比大哥俩可伶俐多了。他们端起饭碗来遮住两位老人的视线,互相眯缝起一只眼睛在向对方作鬼脸,看光景他们已经晓得杏花的来意了。

杏花随便叙谈了几句家常应酬话,就单刀直人地把问题提出来。老头子照例是不先开口,其实他跟他那话匣子老婆在一起,就是想说几句,也是狗咬刺猬没处下嘴的。于是红眼老婆的话匣子拉开啦:“大侄女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可不是三砖打不透的人。论道理说,咱们好几个孩子,不早该出去吗?过去扩军的时候,老大岁数过时啦,老二腿脚不得劲,加上夜盲眼,老三当时腰里正生疮,老四不到岁数。要不的话,早叫他们穿上二尺半啦。现在呢,现在的事儿更好说啦,我一定跟老头子商量商量,也跟孩子们开开会;这遭儿是儿大不由娘呀,不拘怎样,你既来啦,事情很好办,你听我个信吧!”红眼老婆正拿模棱两可的话来向杏花办交涉,三聋那里说了话啦:“大哥、二哥留在家里种地,老四岁数还小,我参军去正合适,用不着商量,也用不着开会,我早报了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