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枪,张老东有些胆怯了,但仍勉强装作镇静:“你好汉能打出村去,能打的过两个炮楼的人?一个人,浑身是铁能碾多少钉?再说句痛快话,你打死我,我也不走!你要放聪明点,枪声一响,你的命也保不住!”

“别拿这一套跟我耍死狗。你想一想,你比抱着机枪的鬼子怎么样?你敢跟我耍!”见对方仍然是耍无赖,他急了:“******!我说三个走字,说到第三个你还不动,我立刻敲了你在这个地方。”接着二青喊出第一个“走”字,喊完了对方仿佛没听见;喊第二个“走”字时,张老东的肌肉筋骨像是抽搐了几下,但仍然没动;将要说第三个走时,二青用枪口抵住张老东的后脑海用力朝前一推,张老东觉得脑后一种冰凉棒硬的东西似乎是钻进了他的脑袋,他紧缩头惊呼:“我走!我走!”

枪口改堵着他的后心,一直走到村边那只小三舱跟前,二青朝使船的喊叫:“快快的给我开船!”船家一见二青瞪眼持枪那种神气,连问也不敢问,拨起棹来,小三舱冒着带响声的撞击浪头,困难地向南岸前进了。

二青和张老东在船上对脸坐着,他几次想找条绳子捆起他来,船上总也找不到绳索,只得用全副精力提防他。船行到中流,几个伪军持枪赶出村边了。在二青他们走出村时,敌人在楼上才发现了他们。伪军们持枪呐喊:“小船快站住!不站我们要开枪啦厂二青不让停船,并催把棹砍快一点。伪军见不停船,一面追赶一面开枪射击,子弹带着水声从船头上呼啸掠过。张老东装作害怕的样子向船头那边躲,其实是寻找逃走的机会。二青用枪逼住他,不叫他移动。使船的听见枪声,伏身爬在船上,棹停了,船被浪头冲横了。二青回头催船家说:“你快砍棹呀!”这句话没说完,张老东猛力向二青扑过来,双手去夺二青右手中的枪,一夺没有成功,他又转变了意图,迅速地用两手扼住二青的咽喉。二青还没转回身来,觉得喉头剧烈地疼痛,像被刀割一样,两眼直冒金星。二青咬紧牙关,忍耐住疼痛,用持枪的右手将张老东的身体搂住,两脚抵住船舱板用力挺劲,小船失去平衡靠左面翻了,他们一齐掉落水里。这时,张老东仍不松手,使二青接连喝了三口水。由于水的浮力漂起张老东的身躯,才使他手扼的力量松了一些。二青的神志还是非常清楚,正竭力往水底沉,想着摆脱张老东的手,然而对方像是要跟他同归于尽,压在二青身上,死也不松劲。几秒钟后,二青从对方的臀部摸到肋窝,猛搔了两把,对方奇痒的不能忍耐,不但喝了一口水,连两手也被迫松开了。现在是两个人都在潜水,换气时才各自露出头来。二青竭力抵住水流,使自己站在张老东的上游,以便争取主动,至于岸上伪军放枪与否,他根本不管了。二青一露头便呼出一口气,接着抹掉淌在脸上的水,睁开眼发现下游五六尺远处一个亮葫芦头,刚从水皮冒出来,他扑过去捕住它,将它捺下水去,葫芦上来又被捺下去,每捺一次,张老东喝一两口水,一直喝的张老东像流尸似的漂起来了。

二青从水里把张老东连推带踢地靠了南岸,然后用力拉上岸去。小三舱被水冲下去了,隔岸的伪军是干着急没办法。蠢猪似的张老东哇哇地吐了很多水,等他神志稍一清楚,二青仍是持枪逼着他走。走不到半里地,毛娃子、铁练、小明子、银海他们汗津津喘呼呼地跑来了,见捉住了张老东,马上掏出绳子倒剪两臂捆上他。这四个青年后生押着张老东,毫不客气,老家伙稍微走慢一点或是偶尔身体歪一下,便得吃几下拳头。太阳快落的时候,他们赶到沿河村。

王金山、杏花他们正在村边张望,见二青他们完成了任务,非常高兴。问了问二青拿人的经过之后,很快地把张老东交给县公安局的干部。公安干部表示:这个案件很重要,也很复杂,牵连到其他方面的线索,应该带到县里去处理,提议由他提前带走犯人,然后由区长搜集群众的处理意见。王金山同意这样作,并派银海、毛娃子、铁练他们帮助押送,免的中途再出差错。

王金山领二青去见刘政委,路上对他说:张老东要是捉不住,部队今天就不过河了,不但这样,一系列的军事计划都得重新考虑。他说刘政委派人打听了好几次啦,同时业已派人与宋团长作了报告,就等依据这一问题作决定哩!他们几乎是跑步去见刘政委的。

沿河村群众对待自己部队的热情是难以拿语言形容的。赵大娘说了句给队伍做点饭,整个村东头家挨家都做了饭,饭熟了排着队送到树林广场里;弟兄们不吃谁家的,谁家不高兴,要都吃的话,又哪能吃的了呢?政委很重视这个问题,他叫管理员拿出粮票交到村里,然后把每家的东西,都留下一小部分,即使这样,留下的东西一连人也吃不完。吃完饭,老乡们跟弟兄拉闲话,说苦情,起初是三三五五的讲,后来声音一大,人一密集,不知不觉地形成了群众集体诉苦了。

二青和区长赶到树林旁边的广场时,看见军队整整齐齐地坐在西面,群众们围绕东南北三面站了多半个圆圈,铁钢他娘站在当中,比手划脚地流着愤怒的眼泪:“同志们呀!我的亲人们呀!看看俺村里的事,就知道日本鬼子是多么伤天害理啦。村北洼里老百姓一次死过一百多;村西水沟里,人的鲜血染红了河;胡家婶子吓的把吃奶的孩子扔在井筒里,俺家孩子他爹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了)浑身打成血饼子,倒吊在贼鬼子宫的洋马尾巴上生生地拉死。该千杀万剐的鬼子汉奸呀!害的我太苦哇!亲人们呀!报咱们这仇啊!。……”她泣不成声了。

刘政委站起来,立在部队跟前,激动地说:“大家都听清了没有?”

“听清啦!”

“帝国主义残暴不残暴?”

“残暴!”霹雷一样的声音回答。

“特务汉奸可恨不可恨?”

“可恨!”又是一个霹雷。

“我们应该怎么办?要不要给老乡们报仇?”

“要报仇!”

“报告!”尖刀一排的排长站起来了。“报告首长!”他重复了一句,“我说两句话!我们过铁道以后到处看到的是烧光烧焦了的村庄,到处是孤儿寡妇的血债,今天又听了老乡们诉的血海冤仇,我们的肺都气炸啦!我代表尖刀排全体同志要求首长,把今天的突击任务交给我们,我们保证:首长指挥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要百分之百的完成任务。”

“我们二排、三排完全同意一排的意见!保证打胜仗,消灭敌人。”

刘政委接着讲下去,他对战士们的热情加以鼓励,对他们旺盛的战斗情绪加以赞扬,对群众的牺牲损失加以抚慰。他说,我们这次打回来,就是要消灭敌人,这次回来的兄弟部队很多,处处都要打胜仗,处处都要消灭敌人,把冀中区的敌人消灭干净,完成毛主席朱总司令交给我们的任务。最后,他用“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两句口号结束了他的谈话。这时,王金山趁机会找到政委汇报了情况。经过一点钟,部队出发了。

送渡部队过河的任务,在一点半钟的时间就全部完成了。王金山跟送渡的老乡们一块返回沿河村。老乡们今天见到自己的队伍,又见到区长和很多县区干部,大家情绪是无比的高涨,男男女女,大人孩子,都跟着王金山,问这问那,人是越集越多,拥拥挤挤一直走到十字街路南的学校里。王金山主动地向大家讲话了。他知道群、众最关心的是军队还走不走的问题,他肯定地告诉大家说:军队这次过来的任务,就是跟大家一块坚持斗争,坚持这块根据地,而且恢复扩大根据地。接着他宣布了张老东搞维持会以来的种种罪恶,讲到他勾结敌人到沿河村添设据点,讲到他夺二青的枪并要掐死他,群众的情绪沸腾了:“老兔羔子在哪里?牵过来打他!”

“要求政府枪毙他!”

“先牵过来大伙审问审问再说!”

“枪毙!枪毙!”

王金山表示他个人完全接受大家的意见,并向大家说明,因为张老东的案情重大,已经连他的儿媳妇一起送到县里去了。他保证把大家的意见反映上去。

“区长!俺有两句话要说说!”说话的是葛老槐,他声音很高,白胡子摇晃着,显然他的感情是很激动的。“咱们队伍爬山越岭膛水过浆的多么苦呀!他们到处跟敌人拚死拚活,可都是为咱们老百姓呀!前方的流了血,换不回后方的一条心来,怎能对的起共产党八路军呢?可惜咱们沿河村还有两条心的人,不光有张老东,还有跟张老东抱粗腿的。我出个意见,趁着今天咱们队伍过来的高兴劲,大伙开个齐心会,把两条心的、跟张老东穿一条裤腿的都揪出来教训教训。大家同不同意我的意见?”说完话,他瞪眼瞅着人群。

“同意!同意!”

“我提议把维持会的人都整整!”

“谁坏就整谁,不能胡须眉毛一齐来!”

“好!肚里有鬼、脸上有黑的人,快爬出来坦白坦白,别等费事。”

“哪个不在到窝子里掏他去!”

“吴老寿!你还往后揪屁股吗?”

“没有!没有!”细高身材的吴二爷晃晃悠悠、战战兢兢地从人群里走出来。“我错了,我当了张老东的帮手,帮虎寻食,祸害了老乡亲。掏良心说话,我不同意他勾结敌人,也不知道他勾结敌人。我真有罪,我愿意痛改前非。胖墩他们前些日子训教我,我也有点觉悟,这一点上级是知道的……”

“该我反省啦!”李麻子没等吴二爷讲完,就截断了他的话,他是抱着急于过关的思想的。“我的错误挺大,得好好地检讨检讨,从我进维持会的那一天,原想办点好事,可好事总办不成,……”

“李麻子!你别绕圈子说话呀!一成立维持会,你可威风杀气啦!实对实地坦白吧!”赵大娘说。

“说的对,实对实,快坦白,怎么跟敌人献殷勤,跟张老东舔屁股,怎么欺负老百姓,吹胡子瞪眼的捆俺家的猪,抢吴大妈的鸡,都是你个麻小子干的呀!”红眼老婆不缓气地挖苦了他一通。

“都说的对!都是我的错误,我一律接受,我还应该解释一下,这些错误,赵主任活着的时候早已严格批评了我,当然大家再说还是好,‘人不劝不善,钟不敲不叫唤’。今天当着区长和村干部,我保证知过必改,坚决跟大伙一条心!”

“就这样子吧!”王金山掌握着群众情绪,有意识地使群众斗争一般应敌人员作到适可而止。“大家有新意见吗?”

“有!叫这家伙坦白坦白吧!妈的他倒会享福,我们到他家的时候,他瞪着个大眼正掮蒲扇哩!”说话的人是周老海,他从人群里一脚把瞎玉海踢进来。瞎玉海看这个阵势,一上场先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又狠狠地把自己骂了一顿,说要痛改前非,最后表示:“我要说了不算,不用大人管,沿河村三岁的小孩,谁见了谁都可以拿脚踢我!”

朱大牛说:“叫三岁的小孩踢你,你真会讨便宜刑法呀!我们找三十岁的大汉踢你,连我这五十岁的老汉也踢你。……”没容他说完,大家都哈哈地笑了。

“喂!脸上有黑的自个出来擦擦吧!别斜着眼装呆发愣,别觉得在暗处没人知道,大伙的眼晴是灯笼,早连你的心都照透啦!”这几句是胡寡妇说的。她的话使得胡黑锅和柱子心里直打鼓,他们跟二青商量,要不要出去坦白。二青一请示王金山,王金山摇了摇头,随即自己鼓了几下掌,等老乡一安静,他说:“老乡亲们!我说几句话,在我要讲话前,柱子和胡黑锅还要求检讨,我看他们错处不大,而且他们早已认识到不对,近一时期已经有了转变,就不必检讨啦,因为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作哩!”接着他指出沿河村在共产党领导下英勇斗争的成绩,指出共产党员自我牺牲精神和带头作用,指出沿河村这个一千多人口的大村庄只有赵三庆和张老东两个真正坏家伙,其他个别的人虽然有些毛病,只要好好地检讨和改正,是能跟大家一起前进的。他说沿河村今后的问题,是群众动员起来,如何加强内部团结,如何一致向敌人进行斗争。其次他提到张老东家存了很多粮食,这些东西是剥削和贪污来的。他说这些粮食政府今天宣布没收,为了不被敌人抢去,粮食要分头坚壁起来,怎样处理,等政府决定;目前大家生活有困难,可经村干部讨论,先把粗粮借给穷人一部分。这时他加重说明:“粮食归到政府,也就等于归到老百姓啦!”最后他号召大家赶快把人组织一下,连夜搞粮食去。

大伙热热闹闹地正研究借布袋家具分组坚壁粮食的当儿,河北响起了稀疏的枪声。枪一响,人们估计是过河的队伍开始作战了,但意料中的枪炮风暴并没接续响下去,过了几分钟,又响了两声手榴弹。大家正在猜疑,忽然西北角上,起了一片熊熊的火光。王金山他们登上房顶了望了一下,高兴地说:“现在报告大家个好消息吧!咱们渡河的部队打了胜仗啦!看清那一片火了吗?一定是麻山营的炮楼被烧掉啦!”

“这太好啦!咱们趁热打铁,快动手搞粮食去。”

“对!快搞粮食去,我们马上就出发!”

“柱子呢?快领道,保证今夜统统把粮食搞出来。”

人的洪流由学校大场奔西头张老东家出发了。刚刚升起正挂在东方天空的明月,露出笑眯眯的脸蛋,吐着洁净的光辉,照着他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