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二青在红荆地附近一片青纱帐里醒来,听得东西传来枪声。枪声约有七八里远,时间不大,东南方面炮声又响了,但响的不怎样厉害。二青估计是出发的敌人放的,没有更多地顾虑它。本来鸣枪响炮这些事,对于饱尝战斗的人来讲,没有什么可惊慌害怕的;有了它,反而晓得敌人是行动或是停止,知道敌人的位置方向、兵力大小,甚至可以推测出敌人的企图来。倒是敌人沉寂安静的时候,人们沉不住气,怕他不声不响地摸到村里来。

因为夜里二青回来的很晚,醒来后朱大牛、杏花他们已经提前走了,他是拉在最后面的一个,听到枪声慢慢往村里走,刚走到村南菜园子坡上,银海和杏花领一位青年小伙子走出村来。一见到二青,银海回头对那人说;“给你找到本人啦!”他转脸朝二青说:“这位同志!真是机械的要命,他拿区里介绍信来找你。我说把信交给杏花姐姐瞧瞧,一样地能顶事。他坚持不同意,硬说见不到本人,原信带回去。”二青从银海手里接过信,随即向来人打招呼;送信的青年,在瞪着眼睛瞅他,他也仿佛同这位青年见过面,四目对射,各自猜想,忽然二青说:“你是孙家庄南疃的小来子同志吗?”

“是的呀!啊!我也想起来啦,你就是抢救过俺们团长的那位……”

“我叫二青。”见他叫不起名字时,他主动地介绍了自己。

“真没想到碰见你,这太好啦!”他们互相紧紧攥住对方的手,孙家庄大战的英雄形象在他们脑子里活跃起来了。二青想到小来子在街口跟他母亲吵嘴,要求留下帮助军队作战的情形。小来子也想起那天夜里他们一起向外突围的情形。二青见对方身着便衣腰插一支三把手枪,问他作什么工作,什么时间参加的。小来子回答说,从那天夜里他们一块冲出来,就没回家,一直跟到路西整训三个月又同部队一块回来的。听了这个消息,二青兴奋的说不出话来,他是怎样眼巴巴地盼着自己的部队回来啊,如今他们果然回来了,还有比这件事情更让人兴奋的吗?他用称赞的口吻说:“咱们部队一来实在太好了,在军队上工作很好,你比我进步多啦!”

“军队、地方,都是毛主席的领导,都是一个奋斗的目标,没有关系嘛。”

“领导倒都是毛主席领导,可部队锻炼人、教育人总是快呀。”二青因为羡慕他的军事生活,不由得想起自己过去没有参军是个遗憾来了。

“二青同志!”杏花当着生人用很严肃的态度称呼二青。“区长不是有信吗?看看对咱们的工作有什么指示吧!”

“啊!对。”他们一齐感到先说闲话后看信是不对的。区长在信中说明他们同县委开完紧急会议,又连夜渡河返到河南来。为了一件军事任务,要二青他们准备一百人的晚饭。二十个大簸箩,每个下面要绑好两条扁担,并派人送渡过河。以上工作,要秘密进行,必要时封锁消息。信上最后说:地方干部同部队在傍晚时候到达,团首长派侦察员刘抗同志去河北了解情况,要派专人帮助他渡河去。看完了信,二青笑着说:“你改名刘抗啦!好响亮的名字呀!”

小来子点了点头,把二青拉到一旁,小声告诉他说,军队已经插到河南来啦,现在是躲避“清剿”的敌人,竭力不使他发觉,瞅个冷不防,拚劲揍他一家伙。正讲着,赵大娘、朱大牛、铁练他们从村边返回来了。听到部队过路来这个喜讯,简直没法形容他们的高兴。朱大牛说:“一听这个讯,我浑身都长满了精气神啦,簸箩扁担的问题,交给我一个人去办。我保证把它们绑好,要不是这么多人过河呀!连家具不用借,我个挨个的背过他们去。”说完他又反问了一句:“吃饭的事谁管哪?”

赵大娘笑了笑说:“你就借扁担绑簸箩吧,旁的事就别操心啦,还能叫同志们到老根据地饿肚子吭!”

铁练说:“大事你们都分办了,放哨封锁的事,可得让我们儿童们参加!”

刘抗见到这种情形,非常高兴,他说:“看光景准备工作不成问题啦,过河的事,谁送一趟好呢?”

“你会不会水?”二青问。

“怎么不会水!主要是过河以后道路不熟哇!”

“那好吧!”他转向大家,“你们大伙回村后,立刻着手准备,我亲自送他一趟!”说走就动身,两个年轻小伙子大踏步奔河岸去了。

下午四点钟,部队由刘政委率领到达沿河村。刘政委就是几个月前跟宋副团长合兵一起的刘教导员。与部队同来的除王金山区长以外,还有县公安局的干部和两位敌军工作科的干部,他们除了有一位敌军工作干部要到火线去以外,其余同志主要是动员民工帮助部队过河的。队伍抵村后,就驻扎在张生财家的房后面的树林广场里,他们派出哨兵,就原地进行休息。

五点多钟的时候,区长正跟二青谈话,突然杏花、铁练几个人把张老东的儿媳妇押到院里来。原来他们正值岗封锁的时候,张老东家儿媳妇在村边上探头探脑东瞧西望,一见杏花他们的面,扭转头就往回走。问她到哪里去,先说不出村,又说到地里去,最后说是想回娘家去,说的驴唇不对马嘴。杏花他们听过二青的报告,知道这人女人政治上有嫌疑,早就注意着她,现在便把她带来了。

这女人见到王金山和二青时,神色很不自然。王金山叫人搜她一下,没搜出什么,后来又叫杏花带她到屋里仔细搜她。杏花要她解开怀脱褂子,她死活不脱,这样一露马脚,从她缝紧的衣领内搜出一个纸条来,上面是这样一封信:

黄弗良赵三庆两君请转

皇军部队长麾下:敬启者,敝人前曾建议沿河村增设据点,至今未得实现,愿就管见所及再略而陈之:敝村处滹沱河弯曲处,四面虽有皇军驻守,但远则八九里,近者亦有四五里之遥,实有鞭长莫及马腹之感。查敝乡乃一袋形地带,系河南北之咽喉,村****党基层人员,异常剽悍,加诸近日河水涨发,若不及早图之,今后治安将不堪设想矣。

另有禀者,今日午间,村中搜集渡河工具,并为准备炊食,据情度之,或有武装部队渡河扰乱之举,深望注意及之。

敝人张东来顿首百拜

王金山一见这封信就急了眼啦,将女犯人交给县公安局的干部,立刻叫二青、银海跟他去逮捕张老东。他这样着急,是因为听到县委说:今天的任务是趁敌人集中兵力到河南来的空隙,我们派一部分兵力渡河北去解决一个伪军中队。这个计划如果实现了,势必把“清剿”的敌人诱回河北来,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找机会狠狠地痛击他一下,力求初战胜利,打下恢复这个地区工作的基础。现在如果真要被张老东透露出消息去,这一连串的计划就都破产了。在急急忙忙奔走的路上,他把这种大概意思同二青说了一下,他们一口气赶到张老东家的大门口。银海把守大门,王金山和二青一直冲到西跨院去。小波她娘正在房檐下撒黄米喂小雏鸡,见他们来势汹汹,她的薄眼皮眨了几眨没敢吭气。他们也没理睬她,走马灯似的到各屋转了转,连老家伙个影子也见不到;返回东跨院,到客厅里一找,客厅里连炕席也没铺,八仙桌子上蒙了铜钱厚的尘土,靠窗户的墙角上,有两个大的蜘蛛网,显然这个屋子早已不住人了。

迈出客厅门,柱子满头流汗正走到当院,没容二青问,他先开了腔:“二青!可糟糕啦!张老东跑啦——你们押他儿媳妇的讯,不晓的他怎么知道了,一刻一时也没呆,他就走啦!他前脚走我后脚给你们去送信。你们西来我朝东去,偏偏没走一条道,把大事耽误啦!”

“他奔哪个方向跑的呢?”

“不是朝北,就是朝西!”

“估计他走出去有多远?”

“顶多有上二里地!”

“追!”王金山他们朝村西北赶下去,赶到河沿,连个踪影也没见。二青对王金山说:“这个坏家伙也许藏在青纱帐里,你们潜伏在河沿一带盯着点,别放他渡过河去,把手枪交给我,我擦河沿往西追。”王金山说:“就这样子,你往西追吧!只要阻住他过不了河,事情就不会坏到底!”

二青放开大步,拚命往西赶,一口气赶到杨家庄渡口;那里河水转着漩涡,滚着浪花流的非常急。两岸没有船,也没有人影,“他是不会从这里渡河的。”二青想着,用手在脸上抹了两把汗,又继续往前跑。一个钟头以后,他跑到大堡河口。在大堡镇敌人有两个四层高的炮楼子,像一双牛犄角一样从村里矗立起来。二青估计炮楼上的敌人,一定能清楚地看到他,假如从上面开枪朝他射击的话,那是很容易命中的;但是现在他顾不了这许多,好在还隔着一道河哩。大堡镇对面是仙人桥村,两村隔河对峙相距仅有一里地。张老东的儿媳妇便是仙人桥的娘家,“他会不会先藏到亲戚家去呢?”稍微一犹豫,他马上决定先到河岸看一看,如果他不渡河去大堡镇,再追到仙人桥也不为晚。当他迈到河边上的时候,抬头瞧见那座高大的炮楼上面,窗户敞开着像睁眼睛的怪物一样,有点阴森可怕。他很镇静地把手枪背在身后,像无所谓的闲散人一样,向河周围漫步眺望。河对岸有站立和行动的人,都是身着便衣的庄稼汉,没有类似张老东那种模样儿的。水面宽有二十余丈,在这一带水流的并不算急,中流虽然翻着一个一个的圆浪花,卷起的浪头也不算大。对面的河岸上,有两三个小席棚,看来颇像渡口休息的处所,席棚左面,有两只船底朝上晒太阳的小四舱,似乎是油漆不干尚未下水,“幸亏这个渡口没船呀!”二青这个念头还没想完,忽然瞥见远远的下游里,有一个驶向对岸的小三舱,每一个浪头的撞击,都似乎有把它吞下水去的危险。船夫用了两把棹,交叉连续挥动,推着它艰难地前进。船当中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像一条装满了粮食的大麻袋,起初二青也还看不准确,忽然大麻袋一晃动,露出油漆葫芦一样的亮脑瓜,啊呀!这不是张老东又是谁呢?可是离他这样的远,既不能招呼他让他停下,又不能伸手抓住他,真是急的要命。不过总算是找到了他,而且他还没有走进敌人的炮楼去,二青仍然是兴奋的。他决定不顾一切危险,马上泅水追他去。渡河前他作了两种思想准备:第一、过河不要叫张老东发觉了,但也不要被水流冲的太远,以便于上岸后追赶他。第二、上岸后如果能完成任务的话,带回活人来;万一被敌人发觉,或是张老东已跑到据点跟前,那就不顾一切危险,当场干掉他,无论如何不能叫他同敌人有说一句话的机会。一面想着,他已脱下衣服并把它缠在头顶上;这次浮水,是用了他全身的全部精力。他以自由式的姿势两手交替拨水,每拨一次,目测一下他和小船的距离,另一次则注视着炮楼上的动静;时间一长,他的两臂越抬越慢了,头也渐渐有点发晕,后来手脚酸麻,眼花缭乱,他不再看什么了,闭上眼睛任凭眼里怎样冒着金星,拼命用手拨水,一直到他两手抓住泥沙,脑袋顶撞在一种稀软的东西上;睁开眼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对岸。

二青迅速地爬上岸去,带着两腿湿泥,他穿好裤子就往前赶。这时张老东早已经上岸并拉下他两截多地——那里已经是村边了。不管拉多远,他是一个死地向前追赶,说也奇怪,二青在水里那种累劲,一登陆地就消失了,他浑身又充满了新的力量,要他捉住近在手边的敌人。可是张老东走的也很快,老家伙进村了,由村外看来简直像是已到了炮楼跟前。二青掏出枪来,他想:再追不上就开枪吧!又经过十几秒钟的时间,又拚命赶了一段路,他距张老东近了。张老东距炮楼更近了。这时候,忽然张老东像是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停下来左右望了一阵,然后改变方向,要绕到另一条路上去,这么个工夫,二青赶到了。

“老掌柜的!村里派我来请你回去!”二青很沉着地在他背后说,手枪业已掩藏好了。

“谁?”张老东说着转过身来,“啊呀!是你!二青!”从惊疑中,他清醒了,脸色一黄一白的。刹那间,他又故作镇定地、狡猾地伪装出一副悔过态度:“二青!是我作错了,我求求你,请你看在一村一疃的关系上,看在前辈老人的身上,你高高手,饶过我这一次吧!”

“现在不说旁的,请你跟我走!”

“你放过我这一遭,就权当你养个家雀放出笼子,我保证飞到哪里,也不再作坏事,也不妨害你们。”

“不行!”

“二青!你放了我,你要条件吧,要地、要园子、要粮食、要白洋我都应承!”

“……”

“……你要不凭信,我说一句讲不出口的话来,你不是跟小波要好吗?由我做主,叫小波嫁给你!我如心口不一,天诛地灭。”

“不要胡说,快跟我走!”

“什么?”他忽然像疯狗一样张开了大嘴,酒盅子似的眼睛瞪的像锥子。“二青!你认为我怕你呀!我是为了避免是非!你看看这可不是在沿河村,你抬头看看那是什么?”他指着那高高的炮楼。“你要不识好歹,我喊一声或是一摆手,马上炮楼下来人,捉了你灌凉水坐老虎凳子去!”

“快走!你要再说一句废话,我……”他没说完,掏出手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