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子脸色黄黄的,没有半点血色,他站在广场当中,四五把明亮的刺刀堵在他的小胸口上,他眼珠动也不动地看着发亮的刺刀尖。刹那间,从人群里透出一声尖厉的嚎叫,小明子的母亲,挣脱开乡亲们的阻拦,披散着头发,两手张开像满抱着看不见的东西一样,直扑到小明子跟前。她搂住她的儿子,向鬼子汉奸们哭喊着说:“你们放开我的儿子!我是八路军!我也是共产党!你们要杀就杀掉我吧!”汉奸们没动声色,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赶过来先撕开她们母子,然后拧住她的头发,倒曳了七八步,对准她的小腹,狠命地踢了一脚。她像被抛出的什么东西一样,后退了几步,倒在老乡们跟前。她爬起来,要返身回去的时候,一排明亮的刺刀,逼的她不能前进一步。沉默中葛老槐冒着刺刀走出来,敌人一阻拦他,他说:“孩子太小,知道说谁呢?我得教导他两句呀!”老乡们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有的群众心里猜疑着:“这老人要干什么呢?他可最疼爱孩子呀!莫非……”葛老槐的两条腿像陷在泥里往外拔似的那么困难地走着,花白胡须随着他发抖的头部微微颤动着,大约离小明子五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抬起一只手,像指点也像招呼他的孙子说:“明子呀!爷爷疼爱你一辈子,你知道怎么孝顺爷爷瞬?”这老头子没一点哭声,但他的眼泪却顺着白胡子流了下来。

小孩没有回话。

“孩子!爷爷也许今天跟你一块死!也许今天咱们全村大小都死!孩子你同他们说什么呢?看看你穿的那双白鞋,就知道了!”

“爷爷!”小明子闭上眼睛,像是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但控制不住的泪珠早已噙在两个大眼角里。“你回去吧!我什么都知道!”楞了一会儿,估计他爷爷回去了,他想看看他爷爷回身走的背影,两眼睁开一瞧,发现他爷爷正在面向着他用袖子擦泪,小明子的鼻子一酸,眼泪像串珠一样顺着鼻子一对对的流下来。敌人不容他们再说话,一阵踢打把葛老槐赶回去了。一见打他爷爷,小明子破口大骂,日本司令官气的倒竖起眉毛,耸起鼻胡,一面喊枪毙,一面赶过来要亲自动手。这时有个满脸雀斑的伪军出来拦阻他:“太君,这个小毛孩子真他妈野刁,太君请把他交给我,我教他连吃三个黑枣厂说着,雀斑脸把小明子往腰里一挟,拖他到树林左面去,很快的连响了三声枪。枪毙小明子,给赵成儿情绪上的刺激,比死那两个大人还厉害,心里像被刀子绞一样,他想今天的事是糟透了,说不定要死多少人哩,倒不如拚上自己一条命救下老乡们。主意拿定,他挺起身从人群里朝外挤,挤不出三步,连臂带手被群众拧住了,拧他最有力的是杏花,赵成儿被大家拉住动不能动,有话又不能说,愤怒地呼呼出长气。

枪毙了小明子之后,敌人改变了计划,他们把青壮年的男子、青年妇女,统统的叫在一边,老头小孩在另一边,当中由鬼子汉奸们监视。他们对老人小孩发出命令,叫分头向对面领自家的人去,如果谁个领错,或者是称呼不对,就统统当场枪毙。这样经过一点多钟的认领,全部青年男女都被领认的干干净净。

鬼子的计划再次失败了。鬼子司令官倒竖起两道黑眉,用力嘟噜了几句,就见几个鬼子,由大场走出去,时间不大,他们推来一辆带轮轴的小轿,轿周围用蓝士林布罩着,轿围两侧装置着两块玻璃,里边罩一层薄黑纱布,这样外面看不清里面,里面很可以看消外面。沿河村的老乡们,不知道鬼子弄来这个奇怪东西,又要变什么把戏,大家用惊奇的眼光看着它。

这时黄翻译又讲话了:他说皇军有“神仙”帮助,一定要使民“匪”分离,不管共产党八路军混在老百姓群里“伪装”得多么好,这筛子过箩也得挑拣出来。他讲完话,叫老百姓排好队,成一行地从轿前走过,听候“神仙”的甄别检查,被围的人,战兢兢地低下头从轿前走,走过轿前的人,一律站在树林里。一个两个三个带着莫明其妙的害怕的心情从轿前走过了。第四个到轿前的叫胡望儿,是维持会大师傅胡黑锅的堂兄弟,他参加过两年游击队,春天闹病回家的,头到轿前他神色有些慌张,想快点闯过这一关去。正在这时,轿内的铜铃叮铛叮铛地响了,鬼子赶过来连腿带脚的把胡望儿绑上。人群里朱大牛一推赵成儿,小声说:“看见了吧!千万沉住气,别发慌啊!”

男人女人继续从轿跟前过,猛然又听铃声一响,赵成儿细一看,被捆的正是民政委员苑长雨。他通过轿子时,举止是很稳当的,为什么弛也被捕了呢?啊!赵成儿灵机一动,断定轿子里面必定有内线汉奸,也许就是赵三庆,否则绝不会这样地准确。他拿眼向被围的五六百老乡们扫了一下,虽然没看清楚净有谁,但他知道村里干部、党员、烈属、军属等是绝对少不了的。他看了看天气,太阳正悬在高高的西方,强光隔着一层阴云,仍然刺激的眼睛睁不开。他想:如果让鬼子这样安安稳稳地搞到天黑,势必把沿河村的抗日力量一网打尽;想到革命力量受摧残,联想到培养革命力量的艰苦,联想到他本身。往事一幕幕地像闪电一样在脑子里转起来,事变前本村张、胡两家大地主跟国民党官家勾结着,一块剥削穷人,他一年四季至少有八个月当短工,出了张家的水田,就登胡家的旱地,今天给张家锄地,明天给胡家浇园,抽着闲工夫才能拾掇自己的庄稼活,一年累的直不起腰,还混不够吃喝,进腊月门还得领着老婆孩子要一阵饭才能凑合着过个年,人家过年,自家过“难”,哪年也没吃过一顿松心饺子。日本鬼子侵略到中国来,国民党夹着尾巴跑了,眼看着老百姓没个活路。幸亏共产党来了,他赵成儿第一个被工作人员找去谈话,把他看成自己人,派他组织了村农会,后来他被吸收为共产党员了。他同王金山像老鸡带小鸡一样把青年们带领人正路了,各种组织都建立起来了,村连村、区连区、县连县,在上级领导下创出一块民主自由的根据地。不料鬼子这一次“扫荡”,反动的地主汉奸们和鬼子勾结起来,想把一盆红火的抗日力量一下子浇灭,真是太痛心了!他脑子一晕,似乎看见全村的党员、干部、烈属、干属和全村老百姓都排好队,统统地被鬼子拉出去枪毙,而鬼子、汉奸、黄翻译、赵三庆、张老东他们并肩站在高台上,朝着这些被行刑的人在得意地狂笑。猛一阵铜铃的声音,把他惊醒,他知道又有人被捆绑住了。他的血沸腾了,他的眼睛红了,他浑身热的像烈火在燃烧一样:“我是党的支部书记,我是沿河村的抗日村长,绝不能让你们摧残沿河村的抗日力量!”正在这时候,轿内的铃声又响了,他随着铃声突然一跃身躯从人群中冲出去。他挺起胸膛气概昂然地向外走,这种神气,使正端着刺刀耀武扬威的鬼子们,缩回刺刀去,给他让了一条路,然后提上刺刀从背后跟上他。赵成儿这一出去,不但沿河村老百姓吓呆了,广场前面指挥杀人的鬼子司令官和黄翻译也都吃惊地望着他。他还离轿子很远,轿子内的铃声连续地响起来。两个伪军提着绳子走过来要捆他。赵成儿把眼一瞪说:“你们忙什么,要怕你们捆我还不出来呢!”他又向前两三步,手指着轿子说:“你这血不要脸的东西,乱敲你妈那个**!怕你敲,我姓赵的也不出来,我既敢出来,早就不在乎你,你不要装神弄鬼的,你小子在灰里打三个滚,我也认识你。你要知道一点好歹,再不许你胡敲乱响的陷害老百姓,天塌地陷,统统地由我姓赵的一个人担起来。你要不识好歹,死心塌地地干到底,我可不给你留一点余地,我不但叫大伙知道你的名字,我临死也得拉你个垫背的,你小于放聪明点,谁也有初一十五,谁也有山高水低的时候……”他骂过一阵,铃声果然不响了。黄翻译一见这种情况,急忙赶过来,狠狠地踢了他两脚,随即叫人把他倒剪两臂捆上,用手指着树林说:“拉出他去,枪毙!快快的枪毙!”他被推椎拥拥地朝树林走。这时赵成儿想:“捆到树林去,那就完了,想救谁也救不了,空把自己白搭上。”想到这里,他扭回脖子来朝着站在高处的日本军官喊:

“八路军的事,我统统知道!”

“八路军你的明白?”鬼子军官对赵成儿的举动早已感到奇怪与可怕,听见他自报知道八路军,又感到兴趣,鬼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好好的!他的放回来。”赵成儿被拖回来,立在广场中间,鬼子催他:“你的快快的说!”

“你急什么?”赵成儿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神气非常自然镇定。沿河村的老乡都为他捏一把汗,全场鸦雀无声。只有赵成儿的声音:“我告诉你们。沿河村有二百参加八路军的青年,有四个坚壁的工作人员,还有连我在内的三个村干部。”“吓!四个工作人员他们在哪儿啦!”黄翻译听的很感兴趣,他首先追问起来。

赵成儿眼珠儿一转,稍为一沉思就答复他说:“这件事你顶清楚不过的。东三村坚壁的工作人员,都是你派人先透信把他们放走的;这个村没给你花上钱,你领着鬼子包围村子,杀害好老百姓,告诉你,八路军的消息灵通,那些工作人员早躲远啦!”

“你满嘴放屁!”黄翻译话板未落随即给了赵成儿一个嘴巴,第二个嘴巴刚打中的时候,黄翻译的手掌被咬住了,他咬的是这样地狠,疼的黄翻译满头是汗,怪声吼叫、后来伪军们撕撕掳掳才把他们拉开,黄翻译右手拇指下面,被咬掉一块肉,疼的这小于在广场里乱蹦乱跳,嘴奧直喊:“挑死他!”伪军刚端起刺刀,鬼子军官吼叫着摆了摆手,然后摆出一副镇静的面孔,对赵成儿说:“村里的土八路多少?快说!”

“村干部只剩三个人,我叫赵成儿,是沿河村的村长,共产党的支部书记!”

“好的!好的!这个一样的。”鬼子军官挺起大拇指,脸上泛起称赞的笑容,由于满意他亲自审问的成就,越发厌恶黄翻译的无能,他高声咒骂了两句,黄翻译夹着尾巴插进伪军的队列里去了。鬼子军官接着对伪军说:“绳索的解开!”伪军解开赵成儿的绑绳,赵成儿活动了一下身体,听见鬼子指挥官继续发问:“那两个是谁,他们哪边的开路?”

“他们一个当团长,一个当政委,一年以前就调走啦!”

“二百八路军哪里干活?”鬼子军官有点发急了。

“跟着团长政委开到前线上,打你们这些疯狗去了。”

“巴格亚鲁!不说实话,死了死了的。”鬼子军官翘起胡子,眼睛瞪圆了。

“共产党员不怕死,你姓赵的爷爷不在乎。”赵成儿见鬼子老羞成怒,他也瞪大两只布满红丝的眼睛,“你们这伙强盗土匪们,烧了我们多少可爱的村庄,杀了我们多少和平的百姓。告诉你们,我们是吓不倒的、杀不完的,你们刚才枪毙的、捆绑的那些人们,半个八路军也没有,他们都是老百姓,目前这里抗日干部,共产党员,只有我姓赵的一个人,老子现在挺立在这里,你们看着办吧!”

“谁个的八路,到底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没有一个!”

“打!”

皮带、皮鞭子、麻绳疙瘩,在赵成儿全身抡了几百下,裤子褂子,都打得稀烂。打完之后,鬼子命令汉奸们架着赵成儿到老乡们跟前,硬要叫他指点出谁是八路军,并威胁他如不指出人来,马上就枪毙他。赵成儿被架到群众跟前,他忽然整了整破烂衣服,立正身躯,面孔非常诚恳严肃地面朝西南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全场的人不知他要作什么,就听他说:“我参加党才五年,我作的工作还太少,我没有完成党交给我的作务,我对不起毛主席啊!”说完,他义转过身来,面朝群众说:“老乡们!今天的血不能白流!要记着,帝国主义是我们最大的仇人。要记着,共产党员是为老百姓做事的,是为革命牺牲的,我为党为人民牺牲是甘心乐意的,我要求大家永远跟着共产党,绝不向敌人低头!”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老乡群里,站在前面的,咬着嘴唇控制住眼里的热泪,后面人的热泪已滴湿了前面人的肩膀,有些妇女早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赵成儿才要回身,发现他老婆站在人群前面,哭的像个泪人一样。赵成儿露出不高兴的脸色说:“铁钢他娘,你好没出息呀!跟男人一辈子,还不晓得他的脾气性格呀!不许你哭!不许你在敌人面前流泪!”

“爹!……”一个孩童的声音刚发出一个字被什么人用手堵住了。赵成儿看见朱大牛一只手正捂着他二孩子的嘴巴,就闭起眼睛仰面朝天说:“多操心拉扯你的孩子!叫孩子要跟上老子……”没等他说完,过来两个鬼子把他扯回去。赵成儿估摸着最后的时间到了,他高声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共产党万岁!永远跟着共产党!”鬼子军官狂怒了,他下命令把刚才绑走的胡望儿他们四个人绑在树上,三挺机枪,对准他们扫射了四五分钟;然后,用棉花堵住赵成儿的嘴,四马攒蹄地将他捆好,头朝下,脚往上,两腿绑在大洋马的尾巴上;一切都准备好,那个鬼子军官亲自骑上绑缚赵成儿的那匹马,带动全体队伍出发,马拽着赵成儿急剧地奔跑,街上滴满了烈士的殷红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