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寨门外,那条尚未填平的地沟里果然来了一支队伍:前头扯起高高的一面太阳旗,十几个雄赳赳头带钢盔的前哨,端着枪,飞跃般地扑进村来,后面的队伍是很长的,一眼看不到队伍的尾巴。只看到一缕灰白色的尘土,从地沟里冒起来。
队伍一进东街口,维持会的大小太阳旗带着响声挥动起来。张老东、赵三庆、吴二爷领头站在前面,双手捧起准备好的鸡蛋纸烟茶水点心,像给祖先上供一样那么虔诚恭敬。赵三庆带着吃惊的笑脸说:“太君们,辛苦大大的,大巴钩的新焦!”那些人,根本没听也没看他们一眼,就见为首的那人立刻卷起太阳旗,向后面挥手,后面十几个人分成两路,一路顺着寨墙向北面散开警戒,另一路人急忙抢占了一座高房,随即架好机关枪。张老东、吴二爷看事不好,心里想:准是为昨夜打枪的事,又来洗村子了,上午送走一拨,下午又来一拨,这怎么得了呢。越想越怕,心发乱,腿发软,不禁不由的,吓的跪下了。后面有些打旗的老头老婆们,见前面人下跪,也跟着伏身下来。赵大娘早看出十之八九,为了慎重,她要等个水落石出。这工夫后边大队伍赶到了。一位衣服整齐、腰里挎着橹子的人走出来说:“老乡亲们,请你们快起来吧!我们是八路军哪!”
听到“八路军”三个字,张老东他们吓的心惊肉跳。一般老乡们不敢相信是真话,怕是自己听错了。赵大娘正想着说话,就见胖墩从队伍里把肩膀一晃闪出来,张开大喇叭嗓子说:“八路军,半点也不错,我跟他们一块来的。”
还有什么消息能比这件事叫人高兴呢!老乡们兴奋欲狂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老头老婆都跑起来大声到四街喊叫:“男女老幼,千万别害怕,都出来吧!是咱们自己的队伍——八路军来啦!”消息比长翅膀飞还快地传遍了全村,老乡们从各个街道上欢腾雀跃地赶过来,有的人来不及穿鞋,光脚板就跑出来了。他们本是怀着狂喜的心情来欢迎自己的队伍的,一见面,就联想到两月来不见天日的生活,想到所受的屠杀和痛苦,恨不得每个人都拉过亲人来诉诉自己的冤屈;可是,当看到他们一向精神活泼的亲人,现在穿的是破了不缝、汗湿不洗的军衣,登的是开了花的绑带布鞋,亲人们消瘦的脸庞上,瞪着肿胀发红的眼睛。这还不够说明子弟兵的一切吗?谁还能叫自己的亲人再增加精神痛苦呢?对!不诉冤,不叫苦,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打掉牙齿咽到肚子里,辛酸眼泪叫它流到心里。沉默了一会儿,赵大娘走到两个青年战士的跟前,拉起他们的手,感到他们跟她牺牲的两个儿子差不多,她情不自禁地说:“我那可怜的孩子们呀!……”话没说完,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吴大妈、秋菱妈妈、胡寡妇、小明子的母亲还有很多妇女们,像受了传染一样都直擦眼泪。子弟兵们看到这种情况,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住心一样的疼痛。他们从“扫荡”以来,穿过几十个县分,冲过敌人几十次包围,原想赶走鬼子,保卫住家乡;可是上级的意图,却要他们暂时躲开敌人,拉到山里去;明知道上级的决定是正确的,可是思想上总搞不通,总觉得还没有把他们的家乡、他们的父母从敌人手里挽救出来,对不起老根据地的叔叔大娘们,这一股悲愤的受委屈的心情,使他们的眼睛也湿润了,有的竟掉下眼泪来。农民的泪和子弟兵的泪对流着的时候,宋副团长从队伍后面走出来。他是中等身材,方面、大耳、高鼻梁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的脸庞有些消瘦憔悴,战争的折磨,使得他相貌上举止上都像是三十开外的中年人的样子,其实在五六年前他还是大学一年级学生哩!他站在战士们的面前,情绪激昂地讲话了:“同志们,你们难过吗?有人要哭鼻子呀!革命军人流血不流泪!我们是毛主席朱总司令教养出来的队伍,我们永远没有悲哀,悲哀是垂死人们的事情。”接着他集合起连以上的干部,简要地对他们谈了一下,很快地一个连带往村北,一个连奔正西去,其他的队伍统统到前面广场集合。部队调开后,宋副团长轻松多了,他转回头来含着笑说:“老乡们!请你们先到那边树林避一下,说不定还要作战哩!”“作战”这两个字在他嘴里讲出来,人们的心弦紧张起来,但他自己却十分安闲的样子,用恳求的声音向教导员说:“老刘!劳你大驾,给我卷支烟吸吸!”吸着纸烟,他安闲地走到老乡群里,和颜悦色地抱起一个小孩子来。“小娃娃!你见过日本鬼子吗?”小孩子不说话,困惑地回头看了看他的母亲,“妈的,鬼子\"扫荡\"的孩子都吓傻啦!”宋副团长一生气,从嘴里抽出那半截纸烟,想扔掉它,一位扛机枪的大个子走过来,他操着白洋淀口音,一面向团长敬礼一面伸出手来说:“团长!别扔别扔!把这截烟头给我过过瘾!”战士们裂开嘴笑了。这时警戒都已布置好,一会儿从西面跑来一个拾粪老头模样的人,小声地向副团长说了些什么,宋剧团长舒心地点了点头,又对他说了句话。这个拾粪老头,忽然向树林跑来,老远的就说:“老乡们,大家放心吧,现在没有敌情。”这一下所有的人们——从子弟兵到本村老乡们,都轻松愉快起来。群众们从树林里立起,迈着加速的脚步,把宋副团长包围起来。有的说:“可见到自己的队伍啦!这回无论如何别叫他们走哇!”有的说:“他们走,咱们全村老百姓跟着他们。”也有人说:“时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首长给讲讲话吧!”宋副团长本来不打算讲话,敌情一缓和,群众一要求,他想讲讲也好。于是站在便于大家听话的地方,他说话了:“乡亲们!我们军队没有尽到责任,没有把老百姓保护好,我们心里很感觉难过;我们知道老乡们东颠西跑,粒饭不到嘴,滴水不沾唇,受灾受难,流血牺牲,大家受了很大的痛苦,很大的委屈。”讲到这里他稍微一停,上岁数的老头老婆们交头接耳地说:“这才是知心人说知心话哩!”张生财的红眼老婆一听说受委屈,立刻就答话说:“同志!这个委屈可受大发啦!你听我说说吧!”她认为诉苦的时候来了,想着打开话匣子,把沿河村两月来的灾难痛苦,以至连维持会捆猪的事都倒出来。没等她开板,赵成儿忽然从人群里蹿出来指着她说:“听你说?听你半篮子喜鹊叫唤起来还有完?”他回头向大伙一挥手说:“大伙安安定定的,听咱们上级讲话,谁也不许瞎嘟念!”赵成儿一露面,大伙感到加倍的高兴,人人都向他投出热情的眼光。这位在农民心里种下信仰的人物,虽然他说话直出直人的、不给人留一点情面,但由于他一贯忠心耿耿地给大家办事,人们都能原谅他这一点。赵成儿一喝呼红眼老婆,大伙鸦雀无声了。宋副团长接着说:“老乡亲们!从今年(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起,敌人抽调很大的兵力集中到咱们冀中区来,鬼子的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也坐飞机跑到安平县刘吉口村,专门指挥他的队伍,找咱们主力决战。这说明什么呢?敌人强大吗?不!这不是他的强大,这正是我们的胜利,因为我们这里工作好、胜利大,把鬼子打疼了,所以他才抽调力量来对付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要有更多的根据地,更多的刘吉口,叫敌人\"扫荡\"不过来。现在敌人集中兵力要找我们主力来决战,我们是不是摆开阵式跟他死拚呢?不能!我们是毛主席领导下的队伍,我们的目标是远大的,我们要解放全中国,我们不兴拚命主义。因此我们就得跳在外面躲开他这个锋芒,寻找他的弱点。日本鬼子的弱点是:占地面越大,兵力越不够用,这一块紧那一块就松。我们把队伍拉到松的地方整顿整顿,我们训练好了,敌人也分散疲劳啦!我们再回来,一嘴一嘴地把鬼子吃掉。所以今天的走开,是为了明天的回来。那么这里今后的斗争,苦不苦呢?老乡们,是很残酷的;有没有困难?困难是很大的;要谁来坚持这个局面克服这个困难呢?在今后一段时间里,要靠县区的武装,区村的干部,特别是靠我们全体老百姓。如果我们每一个村庄,都很好的坚持斗争,我们每个人都宁死不对敌人屈服,什么样的敌人都吓不倒我们,多么严重的情况也能坚持的。沿河村在工作上是一个有名的村庄,沿河村的党和人民是久经锻炼的,共产党和人民一经团结起来就是铁壁铜墙,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挡我们的。老乡们!村干部们!共产党员们!这回就真要考验你们了。”赵成儿在三四个钟头以前还竭力避免公开的跟村人见面,现在自己的队伍一到,特别是宋副团长一动员,一股热力充满了他的脑子,他站起来很激动地说:“我们沿河村一定坚持斗争,一定遵守毛主席规定的路线,不管有天大的困难,我们绝不怕它!我们村干部早把脑袋掖在腰里啦!”说到这,他瞥了张老东他们一眼,继续说:“有些烂酸梨、狗尿苔们,想着趁水和泥翻手腕,从我姓赵的说,办不到!”张胖墩本是区里派他作向导送这支队伍的,他见赵成儿一讲,便勾引起他那对一切问题都抱乐观的态度,他把烧饼脸一耸,凹深的眼一瞪,从怀里掏出短枪往高空一举:“干!没问题!有我张胖墩这把大眼盒子在,沿河村就亡不了国!”战士们听了这句文不对题的话,都乐了。这当儿,教导员走过来,向副团长小声嘟念了几句话,接着他们两人互相推让一阵,后来副团长点了点头,教导员后退了一步。副团长说:“你们维持会的几个应敌人员过来!”张老东、赵三庆、吴二爷他们,好长时间坐卧不安了,这里每一句话听来都像责骂他们,心里早想溜回家去,但在高涨的军民声威下,谁也不敢迈一步。这时只好走过来,笔直的站着,听宋副团长的教训:“……要按照我说的办,老乡们还能原谅你们,假如你们敢蹭践老百姓、陷害村干部,或是干出危害国家民族的事,那可要小心你们的脑袋。”宋副团长讲话的时候,李麻子站在张老东他们的后面,他一面听话,一面早偷偷地摘下胳膊上那个维持会的袖章,起初听着赵成儿的话,还不大在乎,赶到副团长一说“小心脑袋”,他简直吓的站不住了,两条腿直发抖。怎么你张老东还不答个话?当着这些人要不好好地解释解释,万一将来有个山高水低,那还得了!好!你们不讲我讲,咱们爹走娘嫁人,个人管个人。想到这,他神经质地站起来,麻脸蛋一红,他说:“我向我们全体为国为民的同志们致敬,我祝我们刚才讲话的首长身体健康,我完全赞成部队首长和赵主任给我们的指示,领导上怎么带头,我们就怎么办。我要说的是维持会这个机关是应敌的机关,可会里完全是自己人,维持维持是想求个村坊安全;可有一宗,在政治上我们得有立场,得保证‘身在曹营心在汉’,跟我们领导同志们一条心!”他每讲一句就看看宋副团长的脸色。宋副团长听话音知道这人是个好坏两面人,因不大了解情况,也没有说什么。赵成儿早生气了,他一挽袖子说:“李麻子!我吐你的脸!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明明你是吃中国人的饭替日本鬼子办事!”“对呀,骂的对!”“这号人早该教训教训了。”不少的群众附和着赵成儿的话。二青知道李麻子的话还得遭到多数人的反对,那么一来,恐怕延长时间,耽误军队的公事,想到这他站起来说:“刚才首长讲了很多问题,我们一定按照首长指示的去作,大家放开嗓子,我们喊几个口号。”
“我们拥护八路军!”
“我们永远跟着共产党走!”
“我们沿河村老百姓团结起来,一定跟鬼子汉奸干到底!”
喊完了他面向副团长说:“时间很要紧,看上级还有什么指示吧!”宋副团长说:“还有一宗事情麻烦乡亲们!咱们部队行军作战很累,我们带的小米,希望乡亲们帮助作作饭就行啦!”老大娘们争着说:“越说越外道啦!力气是身上长的,柴火是地里拾的,烧两把柴火作作饭,是手提脚拨拉的事,还值得你们领导干部道道辛苦吗!”也有的人说:“干吗还用你们的米,咱们每家多做上三几个人的饭就行吧!”杏花早组织好了杨小荣、王黑女十六七位妇女,她们走到战士们跟前说:“同志们,你们该洗涮的衣裳,该缝补的零活儿,交给我们吧!鞋脚不得劲的也拿出来,把你们拾掇的干净利落的好多打胜仗,多杀鬼子去!”她们领了很大的一堆衣服鞋子,然后划分开小组,有的坐在树林荫凉下缝补,有的找有水的地方去洗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