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半夜了,二青被火炙的两眼有些肿胀,想离开火清凉一下,忽然发觉有个小土块投到自己脚跟前,还有低哑的嘘嘘口哨声,从明处向暗处望去,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发愣,土块又投过来,他估计准有什么原因,谁会在这个当儿开玩笑呢?他连朱大牛也没告诉,便提提裤子装作要撒小便的样子,朝着投掷土块的方向走去;刚走出七八步,听见麦地里传来低沉的小孩声音:“二青哥!这边来!”“你是谁?”二青惊奇地小声反问。麦地里立起一个半人多高的黑影子,走到跟前,二青一把手拉住那黑影子说:“小铁练是你!有事么?为什么跑到这……”

“村长他们来了,叫我来找你,我爬在麦地里等你有两三顿饭的时间了。”

“真的是村长王金山他们来了吗?”惊奇和狂喜的混合情绪,使他用力抱住小铁练,抱的他两脚离了地。

“那还能假,他们在俺家里吃的饭,我们一块到小柏树坟上,他们叫我找你来,他们等久了,快走吧!”

“好!好!”二青的心都要跳出了,高兴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快点走吧!”铁练催他。

“等一等,这么好事,得告诉朱大叔一声!”他回到堤坡下,趁着柱子不注意的时候,用秫秸通了朱大牛一下,暗示给他一个眼色。两人左右看了看没有动静,就并肩走上堤岸来。

二青告诉朱大牛,说村长他们来了,朱大牛高兴的几乎喊出来。二青说:“我去看看,这里的事你顶住一点,顶不住向南撒腿,光棍不吃眼前亏。”朱大牛一摆手说:“这里的事,你不用管,快去跟他们商量商量,叫他给咱们多划几个道道儿吧!这阵可把人憋急喽眼啦!”

二青同小练,弯着腰沿着麦陇旁的空地吃溜吃溜地跑,一阵跑到小柏树坟跟前,小练熟练的打着嘘嘘的口哨。听见坟里的口哨响时,二青抛开小练,情不自禁地往前跑,首先和坟地里出来的王金山会了面。他们立刻搂在一起,搂完了紧紧与赵成儿握手。老农会主任铁棍一样硬棒的手指头,握的二青手腕发痛。刚一松手,胖墩扑过来,他们两个像戏庙场上闹“二鬼摔角”的把戏一样,胖墩把二青抱起来,后者的脚一沾地,又把前者抱起来。两个人互相抱起两三次,胖墩把嘴放在二青的脸上很亲热的说:“二青!我又好了,这条命是你给我拾来的。”“……”他没有答话,面对着这种想象不到的相逢,他能说什么呢?这位二十二岁的青年,有生以来在情感上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这样奔放过,入党以来没有感觉到像今天这样需要党的领导同志,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但神经紧张,心里热辣辣的想不起一句话来。在可怕的沉默中,意识到同志们正坚持正面斗争,自己却替敌人在河上架火的时候,忽然从他的内心中涌出一股辛酸的感情,正像他孩子时候,在外面受了欺侮委屈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骤然见到妈妈的情感一样。他的热泪珠滚滚地流下来。胖墩说:“刚才在赵大娘家杏花她们哭了一阵,这会你又流鼻子,我们都是坚强不屈的共产党员,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婆婆妈妈几个字刺激了二青的自尊心,他心里想:为什么流泪呢?我张二青是没皮没脸的人吗?是动摇?是怕残酷怕牺牲吗?他觉得都不是,究竟为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但他想到共产党员的泪,是不轻易流的,就牙关一咬,再也不哭了。

一旦镇静下来,便听得风吹的柏树叶子飒飒直响,小昆虫在坟山的青草里唱开歌子,也看到皎洁的月光从密密蓬蓬的树叶里漏下来,似乎月亮已经冲出云围走到天心处了。

王金山首先讲了话:“二青,是这样子,胖墩的话很对,没什么难过的,咱们共产党员每个人肚子里都有一盏万年灯,永远是光明亮堂的。”王金山说话虽然有个口头语,但他的话头浅显实际,挺能感动人。二青听了这头两句话,跟历次在党内受教育一样,立刻心里觉得有一股劲在滋长着,仔细地听王金山说下去。“时间很短,咱们抓紧谈谈工作吧,喂喂!小练!你对河沿放个哨,有事就快打招呼。老赵!你也向四外了望着点,别叫鬼子汉奸一网兜了咱们去。”他吩咐完了,面对二青蹲下身。“二青,村里的情况我到赵大娘家了解喽一下,知道张老东、赵三庆他们很疯狂,也知道你们听不到我们的信挺苦闷,还好,同志们作了一些工作,自己没受损失,这就是很大的成绩。现在,是这个样子,敌人这次‘扫荡’是有野心的,想长期占住咱们这块地方,把每个大村安上据点,汽车路像蜘蛛网一样的联起来,想把咱们的军队消灭掉或挤出去。领导上早看清敌人这一手,因此上级传达时候说,凡敌人愿意干的我们偏不干,他硬拚我们偏不硬拚,他大踏步冲进来我们大踏步躲开他。几时有机可乘了,我们又大踏步赶来消灭他。因为这样子,现在咱们的队伍有的跳出圈外去了;有的已经拉到铁路西去,有的还在这几个县转磨磨,他们正收集星散的部队,等到任务完成之后也准备冲出去。再过一个时期,他们一定会回来。”

“他们军队都走了,撂下咱们怎么办呢?”二青听了这种形势,心里有点发慌、摸不着底。胖墩早已听过上级的传达,已经知道斗争的路线了,趁二青发问,就带着先进门一步是师兄的神气插嘴说:“二青,军队走后,就看咱们的瞬!”王金山接着说:“嗳!是!是这个样子,大拨队伍走了,就要靠我们。敌人要拿出力量来搞我们,搞了我们,他们才能站稳这一大片地方,谈什么\"面的占领\",搞不完我们,他一村修上五个炮楼也顶不了事。起初咱们县里区里也混乱过一阵,经过几次传达教育,精简了编制,调整了干部,现在外来的老干部大都跟队伍走了,咱这区留下田大车当区委书记,我也调区工作了。”

“二青大概还闹不清吧!老王当区长啦!他和老田分工,老田管南半区,老王管咱们这北半区,”赵成儿认为王金山光说他调区,怕二青不明白,加了一段补充,补充完了赶紧扭过脖子去向外看情况。“对!是这个样子。”王金山接着说,“胖墩在村里搞的太红,他不适合作比较隐蔽的工作,先调他到区里帮助搞武装工作。老赵回沿河村当支部书记。”赵成儿听到介绍他本人,就扭回头来,他的眼光正同二青的视线碰到一起,虽然树林下光线不强,双方都从眼神里透出无限的高兴,都感觉到一宣布这种组织决定,好像有条看不见的用革命感情织成的绳子,把他俩人紧缚在一起,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旁人应该更近一些似的。“现在北小区有七八个据点,将来可能还要多。不管怎样,沿河村是个嗓子眼,不能叫敌人卡住,我们一定得坚持这个村,如果沿河村坚持不住,咱们北小区也坚持不了;上级说:‘沿河村坚持工作的成功和失败,不是多一个村庄少一个村庄的问题,是敌我双方谁战胜谁的问题。’这是多么重要啊。老赵虽然去当支部书记,因为他上了岁数,又不能马上在村坊过于公开,还得党员大伙多努力,特别是你要很好帮助他。你们回去就挖地洞,坚持斗争。关于张老东这伙人,是这个样子……”他沉了沉,心里在安排说话的斤两和分寸。“他利用一部分群众的害怕和落后思想,联络敌人,麻痹群众,组织维持会,实际上是反对我们。旁的村里也有类似这样的人,对这些人……喂,老赵!我说对张老东他们呀!区委和咱们不是研究过吗?对他们是要打击的,要教育群众从思想上跟他们分家。”“对喽个对!分家分家,把界限划的清清楚楚的!”老农会主任一提起地主来恨的牙根疼。“思想上分家还不算,行动上必要时还得控制他。对吴二爷、李麻子他们普通应敌人员,要争取他们,还得掌握他们。我同胖墩先在北小区活动,有事咱们多取联系。总起来是这样子,大队伍走了,咱们要扎住根,站稳脚,不动摇,老百姓渐渐就稳定啦!咱们党员要泄气,要动摇,要没骨性,老百姓可就拉稀啦!”二青听完后,耸一耸肩,出了一口长气说:“你这一说把我的气都打足了,真像给我心里点上一盏万年灯,可亮堂多啦!干吧!只要有一口气,就得跟敌人拚到底!”稍愣了一下,二青又说:“可就有一条我想不通,咱们的军队调走干吗?坚持上两个月,就是青纱帐,那时候,鬼子对咱们有什么办法,就是一对一个的拚,像我和胖墩哥这样的小伙子,那个也得拚他两个!”胖墩一听正合自己一贯欢喜打仗的脾味,把宽胸脯一拍说:“是嘛!是嘛!”王金山说:“胖墩!你忘了上级批评的军事路线啦!”

“啊!对!”胖墩像用力回想似的。“还有路线,路线是上级决定的,得照顾点。”王金山没理他,就用教导的口吻对二青说:“咱们的思想就按两条办事:一个是听上级的指示,上级怎样指示就怎样做,因为上级说的都是对的;另一个是看环境情况,咱们要决定问题,就得看环境情况。这两样没有矛盾,上级眼光远的很,看全边区,全中国。咱们的眼光也要往大处放,不能只看沿河村?要把沿河村与全冀中、全中国联系起来,如果再大一些,也可以说我们沿河村的斗争,对世界和平都有很重要的关系呢!再说军队调走这回事,听说是毛主席决定的呀!”胖墩旁边插嘴说:“呃!是毛主席决定的呀!那就更没说的咧!”王金山把手一摆,表示不叫胖墩掺话截舌的。他又回头问赵成儿:“老赵!还有什么问题没有?”赵成儿说:“县里不是说一两天有咱们的队伍过来吗?事前怎么通知我们一下?”见对方没有回话,赵成儿接着说:“我看这么办!你们把毛娃子带回去,有事叫他来透个信,还有一件事,”他凑近二青说:“银海今天也回村了,他负责掩护军区的一位女同志,她身体有病又快生孩子,上级决定掩护在咱们村里,你来之前,银海已经领着她一块回家了。”听说银海回来,二青更觉得高兴。这位沿河村民兵中最年轻的人,不但是勇敢而且有智谋,“大扫荡”突围时,就是由他引路才使二青背着胖墩脱了险的。关于要掩护的这位女同志,由于还没见过面,也无法想象,但他觉得,女同志能在军区当干部,一定是不简单。这要有个山高水低,真不得了,沿河村这条担子,越来越发沉重了。

谈话完了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滹沱河上,仍在燃烧着大火。千金山他们看着河上红亮的火光,越看越生气,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袭击敌人一次。赵成儿叫铁练先回家去,他死不听话,没奈何,他们五人一同出发了。

二青领头奔着河沿走,两三截地远处,有一块草坡,他们登在坡上观看河岸的火光。二青告诉他们:每隔里数地那个灯光发亮的土窖子里,有伪军一个班把守,有多少灯光就有多少班,再也没有更多的兵力。胖墩听说窖子里只有一个班的伪军,就要冲过去缴他们的枪。王金山制止了他,几个人蹲下来商讨了一番。讨论完了,胖墩提着大枪往前蹿了二十来步,朝着发灯光的土窖子,猛然裂开大喇叭嗓子喊:“伪军汉奸队缴枪吧!老乡们!逃命吧!枪子儿没眼,八路军十七团十七团曾是坚持该地区武装斗争的主力部队之一。冲过来了。”接着霹霹拍拍的打了十几声枪,枪声一响,地窖子的灯光灭了,伪军扭头往北跑,老乡们连叫带喊,不分东西南北乱跑一通,十分钟后火光熄灭了,沿河村北面的滹沱河,恢复了它原来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