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两遍,二青起来了。站到当院,仰眼望望天,青色天空里还露着星光。他知道这正是张老东酣睡正甜的时刻,轻轻地将大门开了个缝,奔东头赵大娘家来,走到胡同口,与杏花碰了头,两人会心地笑了笑,便一块迈进赵大娘的家。

铁练家娘儿两个,早已起床了。赵大娘和每次开党的会议一样,梳整齐了灰黑色的头发,换了件干净的裤褂,被褥折叠的挺整齐,炕上地下都扫净了。大家坐好的时候,赵大娘对孩子说:“练!你出去玩会儿吧。”

“知道你们是开小组儿会,俺不听你们的秘密!”铁练带着揭露秘密的语气,边说边往外走。

“小兔羔子,别光耍贫嘴,留点神看着人。”

“咸菜拌豆腐——那还用盐(言)。”小练耸起鼻孔,表示母亲的嘱咐是多余的。

党的小组会开始了,这是沿河村经过“扫荡”后的第一个小组会哟!虽然从“五一”到现在不过几天工夫,但大家的感觉里仿佛日子太长了,像经过几月甚至几年一样。党的生活也像停顿了几月几年一样;在这一段时刻里,他们的思想情绪上曾起过各种波动变化:他们曾经幻想过很快胜利,恐惧过革命的损失,发生过忧郁和苦恼,担心过个人生命的死亡。可是,一经他们坐在党的面前,他们的情绪变化了。不健康的思想被赶的无踪无影,从内心里滋长了一股青春的坚强的生命力,这股力量使他们充满了信心斗志,张老东、赵三庆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疥癣之疾,他们,只有他们才是沿河村真正的主人。

小组会上分析了张老东他们的活动情形,认为他们有不良的企图,决定二青深入到维持会,了解情况并监视他们。二青说:“自从听了张老东那天夜里跟我谈的话,又见到他在大会上那种神气,真想揪过头来揍他一顿。说良心话,我回村来是很勉强的,要再整天价同他们泡,实在是不愿意。……”

“二青!我对你的话有意见!”没等二青说完,杏花便开了腔:“咱们党员就是服从党,不能专门说个人愿意不愿意。谁愿意叫鬼子到中国来,偏他来了。谁喜欢张老东、赵三庆这流人,偏偏有这行子人,不愿意行吗?组织上既派回咱们来,什么滋味也要尝尝,什么水也得膛膛,蹲在茅房不拉屎,站在河边不脱鞋,那可要不的呀!”她的话一句快似一句,声音越说越高,至于对方能不能接受,她没考虑过。

“对着这伙人作工作,就像在绿头蝇群里择韭菜一样,绿头蝇恶心,韭菜可不难吃。二青啊!把心放宽亮点,就当作屎毛窖子里捞金子吧!”赵大娘在人情世态上,经验是丰富的,她觉得杏花的话太刺耳,怕二青挂不住脸,她的发言就是想冲淡这种紧张空气的。其实二青并不考虑杏花的态度,经杏花一批评使他想到在困难环境里,这些女同志毫不畏惧怯懦,忠心耿耿的为党工作,男同志还有啥可说,党派我来负责任,还能落在其他同志的后面。想到这,一股热情充满了胸腔,克服了刚才的想法,自己不住地点脑袋。屋里寂静了,两分钟后,二青猛一抬头,发现杏花赵大娘在专注地盯着他,六只眼睛的视线碰在一起并体会到已经互相了解的时候,他们轻轻地笑了。

太阳从东面渐渐升起,炊烟从家家房顶冒出来,维持会上班的时刻到了,二青告别了杏花她们,奔向维持会去。

维持会设在十字街路南的张家祠堂里。它的建筑是很讲究的,外面是红油绿漆的一座大门楼,砖墙围绕着一所五正三厢的房子。正房五间是家祠的正殿,事变前逢年过节,这院里总是香烟缭绕钟鸣磬响地挺热闹。抗战后不时兴了,院里长满没人高的荒草,供桌上的灰尘有一指厚,两扇黑门成年套着把铃铛大锁,黑豆粒般大眼睛的老鼠不时从门里窜出来。自从成立上维持会,这里面貌改变了,荒草刈去,黑大门左右敞开,院里外扫的干干净净,门口垫了层黄土,靠门口右面挂着块二尺宽六尺长的白杨木板,上面写着:

“大日本安平县沿河村维持会”

里院,东厢房是伙房,新由石家庄跑回家来的胡黑锅当大师傅,不管做一点什么饭菜,故意碰的刀勺乱响,显示他在炊食上经过大场面。西厢房是会长办公室,门口贴着“办公重地,闲人免进”的字条。正房临时做了草铺,供值班人员作宿舍用。全村的桌凳集中在廊下,摆的很整齐,是准备招待用的。二青进院时,凳子上坐满一圈人,李麻子站在当中,比手划脚地讲三国,听众是赶来吃早饭的民伕;也有这样的人,他们坐在家里害怕,特意到这个灰色地方来找个掩护。李麻子从白驼庄回来,感到村里起了大变化,他是个专好看风使船的人,从前八路军在的时节,他竭力颂扬共产党,混在村剧团里,吹笛、打鼓、编歌子、说快板,自称是剧团的导演。现在维持会成立了,他很快的改头换面,整天泡在维持会,办事充积极,对张老东他们竭力献殷勤,为了在维持会里吸引住人,早起夜晚的,他尽义务讲三国。

张老东睡足了早晨的懒觉,来维持会进早餐了。他刚迈进大门,李麻子正讲关云长单刀赴会,板起面孔、眼睛眯成一条线,神气活现地学着关公一手提刀一手握住鲁肃大夫衣领的姿势,听到一声咳嗽,忙回头一瞧,正与张老东的眼神相遇,马上谦逊地又带打招呼地向张老东笑了笑,那副“红净”架子很轻妙的收回了。维持会长向来看不起李麻子,但要利用他当喽哕兵,陪衫自己一呼百诺的威气,便向李麻子点了点头。李麻子赶紧上前一步,说:“会长有事吩咐吗?”张老东原不想说话,经他一问,想起今天的事,顺便对他同时也对大家说:“你们快吃饭,饭后开会,今天的活儿可多着哩!”

维持会伙食分两等:会长每顿炒两个菜,吃细粮。大家一律是小米干饭青菜汤。二青正端碗吃饭,背后有人撞了他一下,回头看时,朱大牛正朝他挤眼,手捧着满满的一大碗干饭。

“你怎么来了?”二青说。

“找你来的,进门碰上开饭,我的肚子怪饿的,嘿!哪里的干粮不解饥呀。”

“你来的正好,咱们赶快吃,吃完饭还有事呢。”

民伕们有的人还没吃饱饭,张老东走出会长室,一擦油漉漉的嘴巴,讲话了:“维持会是个支应机关,支应就得出东西、出钱,昨天上边摊派到我村里,秫秸两千个,劈柴两千斤,肥猪十五口,母鸡三十只,这些东西统统限今天要齐,哪村交不齐,扣押起哪村的人来。这些东西咱们一定得拿,不过,得有个拿法,八路军在的时候兴什么\"合理负担\"、\"统累税\",他们累来累去,还是累的几家大头户。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将军一个令,咱们不兴这一套,我的意见是:咱们有什么出什么,小家主出鸡,中等户出猪,大家共同摊秫秸,多出的先记账,将来按门户地亩摊派。这话又说回来,老百姓有点‘善财难舍’,大伙儿手脚话板得放硬点,老乡们得罪点好说话,上边交不上可抗不住,现在你们就分班闹去!”张老东讲完话拿眼一瞟赵三庆,赵三庆像受了电的感应一般,立刻吹胡子瞪眼地说:“老百姓都是奴隶性,牵着不走打着走,善话说三千,不如劈脸一个嘴巴子,敛东西不能发慈心,谁家抗东西不交,把谁带到\"红部\"顶差使去,闲话别说啦!咱们这就开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