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骑兵团出发之前,团政治处的民运干事来赵成儿家送信。他说:西北正北的敌人都出动了,沿河村是敌人突击的目标,要领导老乡们马上走。民运干事走后,街上人们乱了,赵大娘过来催赵成儿:“咱们快出去吧!老乡们能知道咋办呢,人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呀!”胖墩一拍胸脯说:“沉住气,没关系,放心大胆走你们的。我把民兵拉到河边上,叫他千军万马过不了河。”二青怕胖墩疏忽大意受损失,催他们立刻动身。半点钟后,二青沿着大街走回去,走到张老东家大门时,发现大门倒锁了,想是他们全家已经逃出去,他围着村转了一遭,便到村北摆渡口找朱大牛去。

朱大牛五十六岁,自幼受苦,脾气耿直,认死理,好打抱不平。十九岁赴乔山庙会,看到地主保卫团为敛地摊款,欧打卖梨的小商贩。他帮助小商贩争理,双方动口相骂,他失手打死一个团丁,跑到德州去,流浪了两个月,没奈何当了二年兵,后来又开小差跑到釜阳河畔,在大船上当水手,直干了三十年。那时候经常乘大跨子船来往天津。船遇到过急流、穿桥孔的时候,掌头篙的是主要角色,人们夸奖这种篙法叫“一篙值金,一篙值银”。朱大牛就是头篙的能手。每逢到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天冷天热,他总是把上身衣服脱的光光的,胸口露出那丛茸茸的黑毛,烟袋斜插在屁股后边,用力吐口唾沫,三篙两篙渡过这一关口。然后把篙放下,站立船头,捻着他那针样的络腮胡子,盯着别人抢渡急流的篙法。等大家都安全渡过的时候,他掏出烟袋,装满烟,迎风划根火柴,不缓气地抽几袋,然后大嗓唱着水乡的歌谣,逆流前进。朱大牛四十五岁的那年,娶了个三十左右的寡妇,由于手中积蓄了几个钱,两口人凑合着吃碗家常饭。后来老婆得了痨病,成年不起床,日月越过越消瘦,吃饭都困难了,更谈不到吃药;在船上不能住了,搬到胜芳镇,住在一家地主打麦场边的小屋里。女人的病越来越重,眼看有今天没明天,地主嫌死人秽气,撵他们马上搬家。就在那天晚上,老婆子果然咽了气;朱大牛非常害怕,老婆死倒是小事,地主怪下来吃受不起。想来想去只有把老婆弄走,于是他拿了条破棉被卷起尸体,偷偷地背到河边一座破庙里。他站在尸首旁边,发呆了一会儿,用拳头抹掉噙着的眼泪,“你就这样合眼吧!谁叫咱们是穷夫妻呢?”说罢走出庙来,想了想舍不得那条棉被,但又没旁的东西遮盖尸体,要不是天寒地冻,刨坑埋下就算啦,现在呢,夫妻一场,能叫她赤身露体留在世界上呀!左思右想没有好办法,一步一步地走到河边,星光下,有些亮晶晶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冰下捕鱼的人钻下的大冰块;忽然,他灵机一动:“就用这物件砌成棺材吧!”他一连扛了几块大冰,砌压在老婆的尸体上,然后披起那条破棉被,在三九的寒风冷夜里,讨饭回到沿河村。这时正是一九三七年的正月。八路军来了,他参加了工会,因为村北渡口是个交通咽喉,村里派他同他的助手毛娃子管理渡口的大筏船,引渡往来军队和地方工作人员。过往商人小贩随意留下几个钱,解决他们的生活。

二青走上河岸的时候,朱大牛坐在大筏船上正吸烟,西北方面的炮声,隆隆直响。二青说:“朱大叔!你还没走呀?”朱大牛说:“我专门等你嘛,走了还沾。”“毛娃子哩?”“怕他沉不住气,我叫他跟河北逃难的一起走啦!啊唷!你这一问,我想起个大事。”接着他告诉二青,方才区委派人捎来信,说敌人昨天在安国“扫荡”的情况,是从四面八方拉大网朝一个中心目标压,跑多远也脱不出包围圈,最好的方法是分散开,摔脱敌人,钻到圈外去。区里要各村接受这个经验,不要一味的朝远处跑。这个消息对沿河村的干部和群众说来,是晚了一些,于是他们决定连夜赶着给村人们送信去。根据道路,他们先到岔道嘴,然后分开走,二青走弓背,朱大牛走弓弦,无论如何,要把消息送到。分手时,二青说:“朱大叔!咱们沉掉这只船,不叫鬼子们用它。”“这容易的很。”说着朱大牛走到船上,弯腰从下面抽掉两块板,随着舱里涨水,船渐渐沉下去。

两人分开了。二青的路程远,他加快脚步,想着早些赶上赵主任他们。正走中间,发现前面百步左右有个灰色的动物向他蹄腾蹄腾地走来,夜里看不大清楚,听声音像是牲口行走。他用招呼牲口的叫法“吆吆吆”喊了几下,那个灰色动物飞快地向他赶来,临近看时,正是他亲手喂养长大的张老东家的菊花青骡子,作为垫背的褥子,早滚到肚带下,缰绳在地下拖拉着。菊花青见了二青,驯服地站住,一动也不动。二青拉过拖绳,紧了紧大肚,心想:张老东跑丢了牲口,必定是挺狼狈的。既遇到牲口,也许离逃难人不太远。他骑上菊花青,掉回头走,它似乎懂得主人的意图,小快步地跑起来。

天黎明时,他走到铁镇村边,村边上有七八匹马,看不清骑马人的面孔,他估计是骑兵团转移过来了,便高兴地往前走去,想从骑兵团了解了解敌情。更近了,觉得这伙人跟骑兵团的同志们不一样。“不对头!”二青自言自语地勒住了牲口。

“老乡!咱们是一家人。快过来!”声音是京门子上的腔调。

“好!我就过去。”二青早听出口音不对,他顺从地回话,故意使菊花青不听指挥。当菊花青掉转头时,他两腿向它肚子上猛力一夹,抡起辔头狠狠地抽打它几下。菊花青甩开四个大蹄碗飞跑,与此同时,敌人骑兵向他追来,朝他打排子枪,子弹哧哧地从头上耳边飞射过去。受惊的菊花青,前后腿并拢奔驰,尾巴摔的直直的,浑身跑成一条线,青白色肚皮距地面只二尺来高。二青从未骑过这样快的速度,他右手挽紧了辔头,左手抓住背鬃,身体竭力前伏,几乎把全身重量压到它的脖颈上。两侧的麦田、丘陵、坟墓不断地从身旁飞过去;前面的村庄树木迎头向他扑来;使得他头昏眼晕。他想:在这时候,不论什么东西跟他撞上,不是撞死对方,便是撞死自己,但他无法控制菊花青了,干脆叫它纵情地跑,耳朵里充满呼呼的风声,跑跑跑!一气跑出二十里地。

枪声早停了,回头看时,已看不见敌人踪影。两腿一松劲,菊花青会意地慢下步子来,他徐徐地出了口长气,看见菊花青浑身湿的像水洗过一样。心想:幸亏从小放牲口学了这点本领,也多亏菊花青能跑,要不然真够危险的。看了看方向,是面向东南,“反正把敌人拉下了,往前追。”下午,赶上了逃难的人们,人流像水浪头似的一拨一拨地溜过去,但没有他所熟识的面孔。仔细打问,原来这些人都不是安平县的,便越过他们,再向前赶。天黑时他走到饶阳县的平堤村,这里的人是由铁镇逃来的。见到铁镇的人,他感到特别亲切,虽然里边没有熟人,他也很快地找到了村干部,把区委的意见转达给他们。铁镇的人们不再前进了,这倒使二青感到作难:再往前走吧,准被敌人大网拉住;趁黑夜跟铁镇老乡一块回去吧,全村的人还没有下落;寻找吗,漫无边际的人群里找人,还不是大海里寻针一样?再一想:“难道说为了个人安全,就不管全村的人了吗?不!不能!”他下了决心,不再休息,牵着菊花青继续往前走。晚上,狂风卷起沙土,吹的人睁不开眼,枪声炮声随着风远一阵近一阵地传过来。黎明时刻,逃难的人更多了,枪声响的更紧,呼呼呼地如同刮大风一样,骑牲口再也不能走,把菊花青拴藏在靠村边的磨棚里,然后跟逃难的人群混在一起。问到谁都说后面有敌人,哪村也不敢进,哪里也不敢停脚,奔来奔去,最后都聚在饶阳县屑的宋家洼里,四面八方的人在这里碰了头。这个洼场宽阔的望不到边,逃难的人山人海,也望不到边;绝大部分是男男女女的老百姓,也夹杂着一部分干部、游击队员和民兵,大家明知道外面被敌人层层包围了,仍在转来转去地奔走个不停。

二青在人群里,忽然发现一个烧饼脸凹深眼的汉子。他高兴的几乎忘记了敌情,高声喊:“胖墩哥!”张胖墩立在园子坡上,眺望远处的敌人,像是在寻找什么,听到二青的声音,他转回头,窜过来拉住二青的手:“你来的正巧,看看!哪里有空子,咱们冲出去,老是这么挤着,可真够呛!”“你知道农会主任在哪里?”二青反问着。胖墩指了一下赵成儿的地方,他们就一块走过去。

赵成儿站在窝棚旁边,民政委员苑长雨、农会的周老海、工会的姚锅子等十几个大人,还有毛娃子、小明子、毛山等一群孩子,围站在赵成儿的四周,朱大牛面对着农会主任像是刚学说了什么。二青想先跟朱大牛打个招呼,胖墩迈步跨过他,说:“赵主任!趁着二青他们来,咱们冲出来,我带民兵在前头,你带老乡们跟上,赵云大战长坂坡,一溜烟就冲到圈外啦!”

“别毛头火性的,既到了这步田地,先寻思寻思,这是天大的事呀,像花钱买个烧饼么!”赵成儿翻着黄褐色的眼珠,抢白了胖墩几句。

办法商量妥了,年轻力壮的跟胖墩、二青向外冲;老弱儿童留下,由赵成儿带着设法往外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