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兄:
得你来信,草原文章续编极希望能早日见到。××苗区文章也盼能拜读。
关于喇嘛庙中制度,绥蒙区大庙中会松弛散漫到这个样子,真想不到。庙规制度紧严或数西藏拉萨,曾闻一旅藏十年康先生谈及。在游记文章中提到青海拉卜楞寺僧侣生活制度的,顾颉刚先生几年前曾写过一篇文章介绍,写得很好。涉及南中国藏族喇嘛庙僧侣生活制度的,李霖灿先生有一篇《中甸十记》,也极有意思。其余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一定很多,可惜不常注意到。(想理解这个区域延续千多年广阔过千里宗教信仰的形成和存在,情绪背景不能不多有一分注意!)关于康藏情歌,刘家驹先生辑译的若干首,多用天地鸟兽虫鱼花草自然状物和草原情爱并及,有草原牧歌意味,拙质中多妩媚,富草原游牧气,奶酥气,我觉得很好。收集的数量并不怎么多,曾印行过,有朋友从云南维西木里带回,值得选一二节放在你那故事中,可增加草原游牧人抒情空气。
这个故事将来应重作安排处,似在字数分配上和景物添补上,都须给以谨慎注意。故事字数可扩大到六万。故事既大部分在一个草原孤立庙宇中,即用绥远“五当召”作范本,就要从各种情形下(四季和早晚)作些不同风景画描写,这些风景描写且得每一幅用一不大相同方法表现。还得记住要处处留心,将庙中单调沉闷宗教气氛和庙外自然景物鲜明对照,将僧侣拘板生活装束,和集会期中蒙藏女人大绛缃黄衣袍、料珠银绣装饰于头上手上那分活泼生动对照。男子在“禁忌”与“期望”上挣扎游移,作错综发展。二十岁和四十岁和六十岁各有个不同过程,要理解又能用文字说明。这个人如何由观念凝固转入狂态自虐,由痛苦中得快乐,也有个心理过程,要作有力而扼要叙述,方与全故事相称。至于僧侣由小沙弥身分到作大德高僧,升级种种仪式即不能细述,最好要交代一笔,照规矩去拉萨留学,受训,拜佛。一面是智慧增长,一面是人情不断,方可收道高魔高相对峙映照印象。
女的由病而疯时,仅写本人难见好,不如把本人放在外景中,好好布置一场草原外景,用黄昏和清晨可画出两幅带音乐性景物画,牛羊归来和野花遍地,人在这个背景下发疯,才和青春期女性情绪凝结相结合。(这也要占个二千五百字左右。)还要在全故事中点缀一些游牧外景和蒙古包中内景,比已写到的笔要细腻些。得写一二次吃喝,一回敬佛,这些描写都要放在疯后生活中。想从修整中见天然,还必须在整个故事里充分注入作者贴近土地的浓厚兴趣,如牲畜群聚散或生子描写,如内地商人和蒙人作交易描写,有些小景小人事穿插介入,故事即可在动中进行。一切似乎都永远在动,却有个由爱情而游离了的凝固灵魂,静静的独自反复唱歌,似乎不受时间影响,而凝固于原来观念上,时间上,悲剧性就强多了。(这是作乐曲的方法,许多音乐都在随同一组声音相互关系而发展,就中有个主要的声音却似乎停顿延续于另外一种方式上,形成矛盾对立而又谐和一致状态。)有关小小人事,比如说,蒙人与内地商人作生意,照规矩内地商人要故意装作不小心,让他们偷揣一二小物事到袖口袍中去,再来谈买卖。游牧人因占了点小便宜,心中过意不去,即不甚还价买了许多东西。内地商人狡诈的,更常常故意和他们要好,大家都喝醉后,这商人就装作十分慷慨,分一半商品给他们,他们有了醉意,却当真慷慨分一半牛羊给商人。这种“情感交易”也宜于插入。处处写他们拙重厚实而容易上当处,另外即见出一种伟大,亦即所谓加重草原气和奶酥气!这些事与本事进行若游离,实相关,因必须如此如彼方能增强本事效果也。这种广大而精细的处理,普通人写不到,是由于理解不够,思索不够,组织力也不够,故无可希望。许多人会以为如此努力用心,还不如另写一篇,即理会到,也倦于修补。
(这种写作态度即注定了他们作品的平凡命运。)其实你与其写十个平平常常故事,还不如用十倍精力来扩大重造这个故事。一个有分量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却常常比一大堆作品有意义,就全看作者态度和用心。
照我个人意见,一个作者大致能“狠心”一点,不怕头脑中血管破裂不怕神经失常,在一故事上想来想去,在一堆故事上更养成这个想来想去习惯,结果会慢慢的使头脑形成一种感觉,一种理解,发现一切优秀作品的必然性和共通性,从自己从他人作品中,从今人或古人作品中,从本国人或异邦人作品中,都若有会于心,即作品中可以见“道”。因为这些作品完整处将恰恰如一种思想系统。一个人生哲学家可能要用十万二十万字反复譬解方能说透的,一个作家却可用三五千字或三五万字把它装在一个故事过程中,且更容易取得普遍效果。这个安排是否有望,从作者言即在我说的是否“狠心”。要狠心到不怕中风不怕疯狂程度,不在作品篇幅数量上注意,不在作品问世时成败上注意,只注意到把故事从最高标准式样上完成,而有个永远不惜工本的专注,能够那样作下去,你即或写的是一个比这故事还更荒唐无稽的传奇,正如一个雕刻家用粗麻石雕一个海怪的狂态,以及一群毛毛虫或三匹蜗牛沿木面上自得其乐的神情,在表现上也将充满人性,而又分量沉重,诉诸人类感觉,得到完全成功。至于用较细致材料如铜木玉石来处理人事哀乐,自然就更容易着手容易见功了。
这么写作很显然对许多人都不习惯,还会自己嘲笑自己的。因为用心方式正和普通写新闻通讯完全相反。可是却不能不承认,在文学史上,留下许多有分量东西,大件的不用提,即小件如三五十字诗歌,篇章虽小却见得分量沉重而生命活跃,形成另外一种伟大意义的,即是那种头脑、那种心情、那种对工作虔敬精一忘我的作者产生的东西!
这里当然也有一点困难,非人力可尽功的困难,即一个作者生命的发展并非抽象原则方法可以控制或决定。它的完成实由于各方面的凑合,并非单一的运用。它和“时间”有关,和“知识吸收排斥习惯”有关,和“生活”有关,和每一个人“体质”发展“情绪”发展更相关。就中有若干偶然的因子,形成极大的势能,想作有效控制并不容易。不仅每个人发展不能尽同,即同一人也不容易在两种日子中有个相同生命,能使手中一支笔作相似运用。一切都在流动变易中,包含外面存在和生命本体。从这个变易不定的世间,想用文字或其他材料,从某种方式中完成一些东西,保留下一些虽变而不变,或在变易人生中一种过程,或在过程意义上依然留下些不变的憧憬(比如说,人性基本上的爱憎取舍,这一时代的爱憎取舍方式,在这方式上保留下的较高尚的憧憬)。
从这个意义中,我们看出文学家或艺术家的伟大,也看出他们的天真。越过名词褒贬,还可看出它在人生中存在的庄严意义。因为唯有它能在宗教和政治以外,把在不同时间和空间生长的生命,以及生命不同的式样,发展不同趋赴相同的目的,作更有效的粘合与连接!由此认识出发,一个作家应当如何忠于其事去热诚工作,用不着任何理论来支持,来说明,他都必然猛勇而前,……而真实的成就,又必然是寄托于更多执笔者的努力各自为战,不是少数人独霸独占,情形都很显明!用那么一种创作态度去写作,即如你写的这种故事,也就必然会充满了传奇性而又富于现实性,充满了地方色彩也有个人生命流注。这个混合,在目前即或缺少读者理解,到另外一代,还会由批评家发掘而出,得到应有的重视。
……
为另外一代,我们需要培养这种作家,也培养这种批评家。至于这一代,我们很可能是要各自分担时代悲剧所给的一份,官僚万能而哲学贫困。这种故事的写作,将看作毫无意义可言,也不出奇。为的是它什么宣传意味都缺少,作者努力用心,却只能说明一个生命向内燃烧的形式,事到末了,于是圆寂。决不会有人理解到由此消失的还能在另外一处生长。在彼存在的在另外一处依然存在。正因为近三十年来文学革命,新作品的写作,还多只停顿到“叙述”上,能叙述故事编排故事已为第一流高手,一切理论且支持了并叙述故事还无能力的作家,共同作成的标准和趣味都比较容易和“时代”相合,这时代就是决无一个人会相信:某一种“抽象”见解或理想比“具体”还更坚实,一个作品的存在比一个伟人的存在还永久。你若存心搞写作,就至少得有这种信心。
一九四七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