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谢谢寄来各件,我并不懂诗,尤其不懂近十年来的诗,对你作品得失自然也说不出什么道理。不过试从散文观点看,你作品运用文字实在太讲究了,似乎只想向深处走,求于精美中见深,企图运用抒情词藻和具有抽象意味名词揉成一体,结果是对文格理解稍窄,被它拘束,因之不免有点涩味。写来十分费心,可得不到传递效果。若写诗也许值得你从近三十年新诗作个广泛的探索,可望得点新的启发。最好还是用手中笔转而写散文,兼叙人事的散文,不太拘泥于故事所需要的故事完整,却容许你在景物印象,语言对比,观念诠释,人事发展上作各种不太谨严的段片拼合,涂金绘彩至于夸侈,素朴无华近于贫俭,粗俗中增饰妩媚,庄肃中又注入点点幽默。总之,如彼或如此,重在将一支笔向各方面活用。这一面可引导你手中笔紧贴住事,在叙述上即容易落实、具体,另一面,又可望将一些属于抽象观念和纯粹抒情的词藻,加以节制,拣选,因为这个习惯的获得,理解文字性能益深,用得准确而有力。这自然也只是我一种推想,未必对你写作有用。为的是各人有一分各不相同的经验背景,对文字,对人事,感受反应也不尽同,简单原则实并不适用于每一人。惟就事言事,你值得那么试试。至于纯粹照我的习题经验取法,恐无意义,正如每一个船长不必如哥伦布方式航海。我因缺少基础工具,方从标点起始,一点点学习,慢慢的把传统作广泛吸收,消化,综合,而又努力将这个传统抛弃,试用种种不同方式来在我所接触的人生,作种种塑造重现试验。试验了近三十年,对自己还不脱离学习状态,对读者自然也只能留下个模糊印象。若把精力浪费和工作成就比较比较,就可知成就实在极少,生命却已浪费太多。这对我纵不妨事,对于一个正常人的生命而言,实在太不经济了,工作未免太费事,担负未免太沉重了。这么写作一支笔常常不免把作者带入宗教信徒和思想家领域去,每到搁笔时衰弱的心中必常常若有一种悲悯情绪流注,正如一个宗教信徒或一个思想家临死前所感到的沉静严肃。并且我明白,也幸而是写小说,无节制的大规模浪费,才能把储蓄积压的观念经验慢慢耗尽,生命取得平衡。若写诗,情绪过于集中,耗费不了,恐就只有为一堆观念一堆人事印象滞塞疯狂而死了。
提到这一点时,你想必能明白,因为你的诗即见出沉思的组织和对于文字的较深领会。要写作,把工作慢慢持续发展下去吧。这也正是一种战争,可比那些大将军应付目前的问题还困难得多,需要一个人从完全孤寂沉默持久中来完成,待突破的却是文学史上一堆作品作成的高墙。这是种艰辛事业,不是普通职业,唯有肯把生命作无取偿的投资来寄托一点希望的人,方宜参加,不至于中途改辙或短期败北,即适可而止。这工作若希望真正作出点新纪录,可能是要到死才会休息的。
一九四七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