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然兄:
萧君文章里的当然只是理想化的江南。凡怀乡怀国以及怀古,所怀者都无非空想中的情景,若讲事实一样没有什么可爱。在什么书中(《恋爱与心理分析》?)见过这样一节话,有某甲妻甚凶悍,在她死后某甲怀念几成疾,对人辄称道她的贤惠,因为他忘记了生前的妻的凶悍,只记住一点点好处,逐渐放大以至占据了心的全部。我们对于不在面前的事物不胜恋慕的时候,往往不免如此,似乎是不能深怪的,但这自然不能凭信为事实。
在我个人或者与大家稍有不同。照事实讲来,浙东是我的第一故乡,浙西是第二故乡,南京第三,东京第四,北京第五,但我并不一定爱浙江。在中国我觉得还是北京最为愉快,可以住居,除了那春夏的风尘稍为可厌。以上五处之中常常令我怀念的倒是日本的东京以及九州关西一带的地方,因为在外国与现实社会较为隔离,容易保存美的印象,或者还有别的原因。现在若中国则自然之美辄为人事之丑恶所打破,至于连幻想也不易构成,所以在史迹上很负盛名的於越在我的心中只联想到毛笋,杨梅以及老酒,觉得可以享用,此外只有人民之鄙陋浇薄,天气之潮湿,苦热等等,引起不快的追忆。
我生长于海边的水乡,现在虽不能说对于水完全没有情愫,但也并不怎么恋慕,去对着什刹海的池塘发怔。绍兴的应天塔,南京的北极阁,都是我极熟的旧地,但回想起来也不能令我如何感动,反不如东京浅草的十二阶更有一种亲密之感,—前年大地震时倒坍了,很是可惜,犹如听到老朋友家失火的消息,雷峰塔的倒掉只觉得失了一件古物。我这种的感想或者也不大合理亦未可知,不过各人有独自经验,感情往往受其影响而生变化,实在是没法的事情。
在事实方面,你所说的努力用人力发展自然与人生之美,使它成为可爱的世界,是很对也是很要紧的。我们从理性上说应爱国,只是因为不把本国弄好我们个人也不得自由生存,所以这是利害上的不得不然,并非真是从感情上来的离了利害关系的爱。要使我们真心地爱这国或乡,须得先把它弄成可爱的东西才行。这一节所说的问题或者很有辩论的余地,(在现今爱国教盛行的时候,)我也不预备来攻打这个擂台,只是见了来信所说,姑且附述己见,表示赞同之意而已。
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