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饭一年年地吃多了,年纪不能没有长进,而思想也就有点儿变化,新的变老,老的变朽,这大约是一定的情形。然而又听说臭腐也会化为神奇。腐草为萤,腐木为复育,雀入大水为蛤,却太神奇了,举个浅近的例,还是蒲桃频果之变成酒罢。蒲桃频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矣。这在喜吃果子的与爱喝酒的看来,恐怕意思不大相同罢,但是结局或者竟是都对。讲到蒲桃频果自身,这些都有点隔膜,他们大概还只预备与草木同腐,长养子孙,别的都是偶尔得之,不过既得就成为必然,所以这也可以算是运命的一条线了。

我近几年来编了几部小文集,其一曰“谈龙”“谈虎”,其二曰“永日”,其三则曰“看云集”。甚矣,吾衰也。古人说过,“云从龙,风从虎”,谈谈似乎有点热闹,到了“且以永日”便简直沉没了。《诗》云,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

虽然未必至于君子不乐其生而作此诗,总之是忧愤的颓放,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却又如何呢。有老朋友曰,病在还要看,若能作闭目集便更好。我谢未能。据一朋友说,有人于中夜摸得跳蚤,便拔下一根头发,(此发盖颇长,这是清朝的故事,)拴在跳蚤的脖颈,大抵八个拴作一串,差不多同样的距离,有这技艺才可以写闭目集的文章,有如洞里鼓瑟,得心应手,我只有羡慕而已。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之衰使我看云,尚未能使我更进乎道,以发缚蚤,目无全蚤,然则我之衰其犹未甚耶。

我的朋友中间有些人不比我老而文章已近乎道,这似乎使我上文的话应该有所修正。废名君即其一。我的《永日》或可勉强说对了《桃园》,《看云》对《枣》和《桥》,但《莫须有先生》那是我没有。人人多说《莫须有先生》难懂,有人来问我,我所懂未必多于别人,待去转问著者,最好的说法都已写在纸上,问就是不问。然而我实在很喜欢《莫须有先生传》。读《莫须有先生》,好像小时候来私塾背书,背到蒹葭苍苍,忽然停顿了,无论怎么左右频摇其身,总是不出来,这时先生的戒方夯地一声,“白露为霜!”这一下子书就痛快地背出来了。

蒹葭苍苍之下未必一定应该白露为霜,但在此地却又正是非白露为霜不可,想不出,待得打出,虽然打,却知道了这相连两句,仿佛有机似地生成的,这乃是老学之一得,异于蒙学之一吓者也。《莫须有先生》的文章的好处,似乎可以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生情。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这又好像是风——说到风我就不能不想起庄子来,在他的书中有一段话讲风讲得最好,乐得借用一下。其文曰,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者乎?”

庄生此言不但说风,也说尽了好文章。今夫天下之难懂有过于风者乎?而人人不以为难懂,刮大风群知其为大风,刮小风莫不知其为小风也。何也?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那些似鼻似口似耳等的窍穴本来在那里,平常非以为他们损坏了树木,便是窝藏蝎子蜈蚣,看也没有人看一眼,等到风一起来,他便爱惜那万窍,不肯让他们虚度,于是使他们同时呐喊起来,于是激者謞者叱者等就都起来了,不管蝎子会吹了掉出来,或者蜈蚣喘不过气来。

大家知道这是风声,不会有人疑问那似鼻者所发的怪声是为公为私,正如水流过去使那藻带飘荡几下不会有人要查究这是什么意思。能做好文章的人他也爱惜所有的意思,文字,声音,故典,他不肯草率地使用他们,他随时随处加以爱抚,好像是水遇见可飘荡的水草要使他飘荡几下,风遇见能叫号的窍穴要使他叫号几声,可是他仍然若无其事地流过去吹过去,继续他向着海以及空气稀薄处去的行程。这样所以是文生情,也因为这样所以这文生情异于做古文者之做古文,而是从新的散文中间变化出来的一种新格式。

这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传》的意见,也是关于好文章的理想。我觉得也不敢不勉,但是天分所限,往往事倍功半,难免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感,恐怕我之能写出一两篇近于闭目集的文章还是有点远哉遥遥罢。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六日,于北平苦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