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瓯北《陔馀丛考》有这样一段:

世俗局戏,有升官图,开列大小官位于纸上,以明琼掷之,计点数之多寡,以定升降。按房千里有骰子选格序云:“以穴骰双双为戏,更投局上,以数多少为进身职官之差,丰贵而约贱,有为尉掾而止者,有贵为将相者,有连得美名而后不振者,有始甚微而倏然于上位者。大凡得失不系贤不肖,但卜其偶不偶耳。”此即升官图之所由本也。

这使我忆起儿时游戏的升官图,不过方法略有不同;门口打糖锣儿的就卖升官图,一张粗糙亮光的白纸,上面印满了由白丁、秀才、举人、进士,以至太师、太傅、太保的各种官阶。玩的时候,三五人均可,围着升官图,不用“明琼”(骰子之别称),用一个木质的方形而尖端的“拈拈转儿”,这拈拈转儿上面有四字“德、才、功、赃”,一个字写在一面上,用手指用力一捻,就像陀螺似的旋转起来,倒下去之后看哪一个字在上面,德、才、功都有升迁,赃则贬抑。有时候学优则仕,青云直上,春风得意,加官晋爵。有时候宦情惨淡,官程蹭蹬,可能“事官千日,失在一朝”,爬得高跌得重,虽贵为台辅,位至封疆,禁不住几个脏字,一连几个倒栽葱,官爵尽削,还为庶人。一个铜板就可以买一张升官图,可以玩个好半天。

民国建始,万象更新,不知哪一位现代主义者动脑筋到升官图上,给它换了新装,秀才、举人、进士换了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尚书换了部长,巡抚换了督军,而最高当局为总统、副总统、国务总理。官名虽然改变,升官的道理与升官的途径则一仍旧贯,所以我们玩起来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而且反觉得有更多的真实之感,纵然是游戏,亦未与现实脱节。

我曾想,儿童玩具有两样东西要不得,一个是各型各式的扑满,一个是升官图。扑满教人储蓄,储蓄是良好习惯,不过这习惯是不是应该在孩提时代就开始,似不无疑问。“饥荒心理”以后有的是培养的机会。长大成长之后,把一串串钱挂在肋骨上的比比皆是。升官图好像是鼓励人“立志做大官”,也似乎不是很妥当的事。可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尤其是升官图,是颇合现实的一种游戏,在无可奈何的环境中不失为利多弊少的玩意儿。

有人说“宦味同鸡肋”,这语未免矫情。凡是食之无味的东西,弃之均不可惜。被人誉为“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的那位先生就弃官如敝屣,只因做官要看三件难看的东西:犯人的屁股,女尸的si处,上司的面孔。俗语说:“一代为官,三辈子擂砖。”这话也未免过于偏激。自古以来,官清毡冷的事也是常有的。例如周紫芝《竹坡诗话》有一段记载:“李京兆诸父中有一人,极廉介,一日有家问,即令灭官烛,取私烛阅书,阅毕,命秉官烛如初。”像这样的径径自守的人,他的子孙会跪在当街用砖头擂胸口吗?所以,官,无论如何,是可以成为一种清白的高尚职业,要在人好自为之耳,升官图可能鼓舞人们做官的兴趣,有何不可?

升官图也可以说是有益世道人心,因为它指出了官场升黜的常轨。要升官,没有旁门左道,必须经由德行、才能、事功三方面的优良表现,而且一贪赃必定移付惩戒,赏罚分明,毫无宽假,这就叫作官常。升官图只是谨守官常,此外并无其他苞苴之类的捷径可寻。假如官场像升官图一样简单,那就真是太平盛世了。升官之阶,首重在德,而才功次之,尤有深意。宋史记寇准与丁谓的一段故事:“初丁谓出准门,至参政,事准甚谨,尝会食中书,羹污准须,谓起徐拂之。准笑曰:‘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耶?’谓甚愧之。”为官长拂须,与贪赃不同,并不犯法,但是究竟有伤品德。恐怕官场现形有甚于为官长拂须者。在升官图上贵为太师之后再捻到德字,便是“荣归”,即荣誉退休之意,这也是很好的下场,否则这一场游戏没完没散,人生七十才开始,岂不把人急煞!

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新的更合时代潮流的升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