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喽,雨来喽,和尚背着鼓来喽。”这是我们家乡常听到的一个童谣。平常是在风雨欲来的时候唱的,那个“鼓”就是雷的意思罢。我小的时候就很怕雷,对于这个童谣也就觉得颇有一点儿恐惧的意味。雨是我所欢迎的,我喜欢那狂暴的骤雨,雨后院里的积水,雨后吹胰子泡,雨后吃咸豌豆,但是雷就令我困恼。隐隐的远雷还无伤大雅,怕的是那霹雷,喀喳一声,不由得不心跳。
我小时候怕雷的缘故有二。一个是老早就灌输进来的迷信。有人告诉我说,雷有两种,看那雷声之前的电闪就可以知道,如是红的,那便是殛妖精的,如是白的,那便是殛人的。因此,每逢看见电火是白色的时候,心里就害怕。殛妖精与我无关,我知道我不是妖精,但是殛人则我亦可能有份。而且据说有许多项罪过都是要天打雷劈的,不孝父母固不必说,琐细的事如遗落米粒在地上也可能难逃天诛的。被雷打的人,据说是被雷公(尖嘴猴腮的模样)一把揪到庭院里,双膝跪落,背上还要烧出一行黑字,写明罪状。我吃饭时有无米粒落地,我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的。所以每逢电火在头上盘旋,心里就打鼓,极力反省吾身,希望未曾有干天怒。第二个怕雷的缘故是由一点儿粗浅的科学常识。从小学课本更知道雷与电闪是一件东西,是阴阳电在天空中两朵云间吸引而中和,如果笔直地从天空戳到地面便要打死触着它的人或畜,不要立在大树下。这比迷信的说法还可怕。因为雷公究竟不是瞎眼的,而电火则并无选择,谁碰上谁倒霉。因此一遇到雷雨,便觉得坐立不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后院就有一棵大榆树,说不定我就许受连累。我头痒都不敢抓,怕摩擦生电而与雷电接连!
年事稍长,对于雷电也就司空见惯,而且心想这么多次打雷都没有打死我,以后也许不会打死我了。所以胆就渐壮起来,听到霹雳,顶多打个冷战,看见电闪来得急猛,顶多用手掌按住耳朵,为保护耳膜起见张开大嘴而已。像小时候想在脑袋顶上装置避雷针的幼稚念头,是不再有的了。
可是我到了四川,可真开了眼,才见到大规模的雷电。这地方的雷比别处的响,也许是山谷回音的缘故,也许是住的地方太高太旷的缘故,打起雷来如连珠炮一般,接连地围着你的房子转,窗户玻璃(假如有的话)都震得响颤,再加上风狂雨骤,雷闪一阵阵地照如白昼,令人无法安心睡觉。有一位胆小的太太,吓得穿上了她的丈夫的两只胶鞋,立在屋中央,据说是因为胶鞋不传电。上床睡的时候,她给四只床腿穿上了四只胶鞋,两只手还要牵着两个女佣,这才稍觉放心。我虽觉得她太胆小一点儿,但是我很同情她,因为我自己也是很被那些响雷所困扰的。我现在想起四川的雷,还有余悸。
我读到《读者文摘》上一篇专谈雷的文章,恐怖的心情为之减却不少。他说:“你不用怕,一个人被雷打死的机会是极少的,比中头彩还难,那机会大概是一百万分之一都还不到。”我觉得有理。我彩票买过多少回,从没有中过头彩,对于倒霉的事焉见得就那么好运气呢?他还有一个更有力的安慰,他说:“雷和电闪既是一件东西,那么在你看见电火一闪的时候,问题便已经完全解决,该中和的早已中和了,该劈的早已也就劈了,剩下来的雷声随后被你听见,并不能为害。如果你中头彩,雷电直落在你的脑瓜顶上,你根本就来不及看见那电闪,更来不及听那一声雷响,所以,你怕什么?”这话说得很有理。电光一闪,一切完事。那声音响就让它响去好了。如果电闪和雷声之间的距离有一两秒钟,那足可证明危险地区离你还有百八十里地,大可安心。万一,万一,一个雷霆正好打在头上,那也只好由它了。
话虽如此,有两点我仍未能释然。第一,那喀喳的一声我还是怵。过年的时候顽皮的小孩子燃起一个小爆仗往我脚下一丢,我也要吓一跳。我自己放烟火,“太平花”还可以放着玩玩,“大麻雷子”我可不敢点,那一声响我受不了。我是觉得,凡是大声音都可怕,如果来得急猛则更可怕。原始的民族看见雷电总以为是天神发怒,虽说是迷信,其实那心情不难理解。猛然地天地间发生那样的巨响,如何能不惊怪?第二,被雷击是最倒霉的死法。有一次报上登着,夫妻睡在床上,双双地被雷劈了。于是人们纷纷议论,都说这两个人没干好事。假使一个人走在街上被汽车撞死,一般人总会寄予同情,认为这是意外横祸,对于死者之所以致死必不再多作捉摸,唯独对于一个被雷击的人,大家总怀疑他生前的行为必定有点暧昧,死是小事,身死而为天下笑,这未免太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