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怪人,”谁都那么说。说他怪,只是因为他的言谈行径与我们不一样。一样,只是因为我们跟着社会的习惯走,习惯造成类型,所以我们与人一样。一样,所以社会上多了几个吃饭的数目,却未多几个人。不一样,也只是因为他遇到的事情肯想想,想想后再作,便有点与习惯不同。不同便难免为社会增加了一点不安,也就难免受社会几分歧视。说他怪,是一种摒弃的意思,也就是社会的预防针,免得大家受传染。

我认为奇怪的却不是他的怪,而是他那追求理想的方法。那并用不着科学的原理或逻辑的演绎,他只在我们那一堆习惯的背后去寻求,翻过就是他的理想,往往也就是真理。

比如,我们早晨还在酣睡的时候,他已经提着一支手杖出门去了。他说他出去拜访朋友。哪有朋友起得那样早!如此有人猜他有什么暧昧的行为。赶热被窝,好比说。其实,哪里是?你若不信,你就尾随他看个究竟。他在一株老柳树底下站住了。那树是横卧在一道清浅的溪流上面。他揪着树枝溜到水边,又把前身探伏在一块河边的大石上。在那里对着水点头,说笑,真像对朋友寒暄似的。你以为他发疯了。原来不过是那里有一群小鱼——金眼子,穿梭般的在从柳枝间斜射进水中一道道的金色阳光中游戏。他加入了它们。

或许,他一直走入一座颓圮的古庙,那里,落然无人,只有古木与荒草,却正是鸟的乐园。他坐在石缝长满了青草的台阶上,听那晨曦中群鸟的竞奏,还指手划脚的批评着。若是鸟声渐息,一时沉默,他就仿效百灵子或红脖儿叫一阵,于是那些鸟又接着竞赛起来,直至大家尽欢而后已。

更或许,他在土坡前或墙角下看见了一棵寂寞的小花,他便觔斗流星的跄过去。蹲下来,左瞧右看,又歪了头闭上一只眼睛调戏它。直至一阵微风吹得那小花羞怯似的点头,好像默认了他的友谊,他才笑吟吟地站起来,伸个懒腰,又晃到别处荒唐去了。

我并不敢说谎,他几乎认识公园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丛花,对于它们的荣枯冷暖,花开花落,都像一个朋友那般的关心。他并没有觉到人与物的界限,他认为宇宙间一切生命都脉息相关。他说在旭日晨风中,大地一片清新,我们从万物中可以领取生命的充沛与欢欣。

怪的是:他时常访问草木虫鱼,却并不时常访亲问友。他说只有在几个朋友中,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情形下才能访问。至于送往迎来,吊丧贺喜,拜节拜寿,他认为那只增加社会的消耗与人生的无聊。任你说他怪他也不理。

谁都认为他这份癖性是不适宜于结婚的。好在这个问题早已解决了。当他还是中学生的时候,他在姨母家认识了一位少女。说认识也还有点过分;只在表姐替他介绍的时节,那少女向他笑着点点头,又在他离开的时候,那少女向他深深的望了一眼。他自此便爱上了她。爱上她,他却并不去找她。他只此后对星星,对流水,对花儿叶儿的都感觉不同,感觉到处都看见她。可是几年后听说那少女死了。他也解决了自己的问题,终身不娶。

至于对一般的华贵妇女们,他似乎很客气,客气到彼此无法接近。可是对于寒贱的女子,他倒不缺少敬意与同情,他认为只有吃过苦的人,才能领略到人生之尊严。

有一次,夜深了,他一个人在街上走。听着自己的足音在静夜里节拍着一条长街的寂寞。看着自己的影子走入路旁疏疏的树影里,人影树影合而为一;又走出,悄然独移。他感到寂静的悦怡,又感到寂静的凄凉,于是在不自觉察中他转入另一条街。此一条街的尽头便是一个不夜的商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回那热闹场所——那个城市罪恶的深密之区!有些人爱地狱过于天堂,正为在地狱中他碰见的人更近乎人情与自然罢?总之,他并非完全不觉的走向那深夜的荒唐。正好,他一转墙角,一个瘦弱的人影踱向他:“先生,你能换我几张零票吗?”一个怯怯的女子声音。她说着把手插入腰间装作掏钱。他虽不是此中熟手,却早已了解她的用意。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零钱都掏出来送给她,她伸出空手来接钱的时候,他觉察出这是一只纤长灵巧的手,虽然过分黄瘦。为了这手的不平凡,他的眼不自禁地碰上对面的一双满含愁怨的大眼睛。他本能的觉得对方也是一个生手,顿然改变了他轻忽的态度;且明白在任何一种社会里,都有各色各样不同的人。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在深秋寒夜里发抖,他不经深思的便说道:“我们去吃点消夜罢?”他的行动每每是这般突然的。

她却并不惊奇的点点头,又不大自然的跟他走进一家不甚尴尬的饭馆。他们走进了一个单间。他点下两人的酒菜,自己却并无胃口,只吃点酒看着她贪馋的吞嚼食肴,他得到一种喜慰,他知道这顿饭在她是如何的需要。他并不用话去打搅她,让她好好吃一顿。吃完了她叹口气道:“我几年没有吃这样一顿好饭了!”她停一会像碰到什么困难问题。好似忸怩又带点机械性的眼瞧着墙说:“我家中很脏,您愿意带我到哪里去都成。”

“我不想带你到哪里去。”

她有点不解似的说:“那么,您要怎的?”

“我不要怎的,只请你吃顿饭。”

她想一想,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皱着眉头道:

“那么,我还得出去兜揽生意!您不像那样人,我不敢缠你。谢谢你哪!”她说着站起来。

“刚吃完饭,外面很冷,坐一回罢。”他移身到墙边一张旧沙发椅上。

她犹豫一回,才过来挨着他坐下。可是她不知道说什么。

“生手罢?”他找句话打通两人间的墙壁。

她红了脸点点头。

“生意可好?”

她摇摇头。

“很不习惯罢?”

她低头流下泪来。“没法子,养活三口人。”

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抚她那瘦弱的肩。感觉到身边是一个尊贵的人格,比起她来,他自己很渺小,如在圣者面前。

对方却只知道自己的卑贱,她的自觉反映着一般世人的眼光。可是她直觉的知道身边是一个不同的男子,不是专从女子身上讨便宜的。她的头信任的靠上他的肩,眼中不禁淌下泪来。他不再问她什么,怕再勾起她的心事来。她安静地哭了一会,就睡在他的肩膀上。他且不去惊动她,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她该是很疲倦了。

他悄悄地掏出钱包,里面有他刚从学校领到的薪水。他预备出交付饭账的钱外,通通放在她怀里。他又把枕在他肩上的头,轻轻移放在沙发背上。她睡得那般安静,竟不曾醒来。他站起身来,望着那泪痕未干,清瘦的脸庞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悄悄地走出,付了饭账并告诉账房那个房间里的女子是他的亲戚。他包了那房间,不许有人去扰乱她。然后他出了饭馆,此时已是后半夜,月色更清,街头更静,他仍旧寂寞地踏着自己的影子走回家去。

诸如此类的事,人家不能不说他怪。可是他怪的还不止此。

他说我们的教育全错了。错在我们至今未改孟老夫子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观念上。他说劳心劳力本来分不开,而教育只能从劳力着手,养成一般人的生产能力。等到劳力的技术高了,就同劳心分不开。所以,劳心只应在劳力上着工夫。永远没有工夫离开自己的劳力去治人。因为不会劳力,才要劳心去治人,才养成社会的游惰,才培育出一般寄生虫,寄生在“治于人”的阶级上面,播弄是非,天下大乱。必定人能自治而不想治人,天下才有办法。

所以,在朋友聚会的时候,他就现出特别的蹩扭。人家讨论政治问题,他在那里端详窗前那张书桌应该怎样作才合适。人家去开会演讲,他在自己房后一方小院子里挖土。他常说,作一篇文章不如作一张桌子有用处,讲一篇空话,不如送人一棵白菜——自己种的——能够养人。

这议论已够怪,更怪的是他的生活忽然变了。他从来不在钱上打算盘,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储蓄,一旦变了,节俭得不近人情,所以大家都不解。

他本是一个单身人,他有一个佣人兼着厨子。因为他把家中的一切都交给用人,那位佣人也就变成了他的主人。用人有太太,住在他那儿,有孩子,自然也住在他那儿。还有丈母娘,也就住在他那儿。他常笑着说他是在他用人家中作客,一切得看主人的意思行事,给主人以方便。如此,也就难怪他当了几年教授,没有剩下一文钱,虽然那是在战前的好时候。

突然——他又是那么突然——他下了决心:把家里的东西全卖了,给他的用人一笔钱,让他去作个小生意养活家口。他自己呢,整天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吃饭在学校附近最便宜的一个小馆子里。晚上,回到他那家徒四壁的空房子里。为节省,他只开书桌上的一盏灯。那冷清,像座古庙。只有饥鼠啃着桌子腿与他做伴。尤其是冬天到了——想想,北方零下十几度的冬天,他连火也不生,只靠他身上的暖气来温暖这所空房子。他有办法,他坐在被筒里看书,带着手套写东西,真蹩扭,字写来也有点儿像冻蟹爬沙。

如此的他整整过了三年。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般俭省,行动又那般古里古怪的。

一日,一个靠近城厢的中学接到如下的一封信:

“在你们学校的隔壁有十亩荒地,索价一万五千元。我在某某银行替你们学校存下如上之数目,请将该地买下作为校园。或许地可还价,那剩下的钱可买农具。

请不必问捐钱的是谁,彻底一点说,该是一些贫苦的农民。我并无旁的要求,只请求你们能让学生少学一些无用的课程,使每一个人都有工夫学着种田,养成他们生产的习惯。若经营得好,不但大家有新鲜的菜蔬吃——这样每年可省不少的钱;更重要的是养成生产的习惯后,将来不论他们到哪里,自己总会想法子种点这样那样的。生产多少不拘,这习惯很重要。

我希望你们能答应我这个请求,为一般的学校作个提倡。严格地说,每一个学校都应当养成学生的生产能力,一切学校都是职业的,仅只职业不同罢了。更严格的说,你我都是教育界的罪人,因为我们只为社会养成游惰,增加消耗而不能增加生产。”

好事的人算算这笔捐款,正是一位大学教授三年的薪水,加上利息。但是有人问他,他压根儿不承认他曾捐过钱给任何学校。

以上的虽不过仅只几个例,已够使人们认他为怪人了。我以为怪的,是他追求理想的方向,恰恰都在社会习惯所指定的正道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