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中学的空气突然紧张了。学生们三个一群,四个一群的聚集在不同的地点,低声地谈论着同一个问题,在各人的脸上,显现着好奇,惊愕,怀疑,忧郁,悲哀,怜悯,嫉恨,愤怒,因为,他们恋爱了——苏先生和康女士。
怎样发生的呢?是真爱情还是假爱情?苏先生可曾娶了妻子?有过爱人没有?康女士可有别的恋人?曾经和别人订了婚没有?这种种,便是大家从早晨到夜间所研究的唯一的功课。
“先生和学生恋爱,是天下奇闻!”散学后,在柳树底下,方同学愤然对大家说,“先生比我们学生高一辈,好像父母叔伯。天下没有父母叔伯可以和子女子侄恋爱的道理!哼!颠倒人伦!”
“我们请他来教书,是教我们大家!”张同学这样的说,“他应该把他的全副精神放在我们大家身上!现在,他居然和康女士恋爱起来,把他的精神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他显然是把我们丢开了!”
“我倒不是这样意见,”密司彭皱着忧愁的长的眉毛,说,“只要是真正的恋爱,我以为先生和学生不成问题?”
“哼!”方同学瞥了密司彭一眼,愤然接续了下去,“倘若他家里已经有了妻子呢?”
“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爱情?”一个娇小玲珑的密司潘红着脸说。
“那么呵!那么,照两位密司的意见,我们不该反对,应该赞成吗?”
张同学有点生气了。他的第一句话本想说出别的意思来,但话到喉咙里,又突然留住了。于是他只问了这一句话。
“赞成?反对?我还没有想到,不过这是一个很该注意的问题。”密司彭忧郁的说。她是一个善于忧愁,一切慎重的女孩。
“一个问题的发生,我们应该有我们自己的判断,”方同学严厉的说,“不是反对便是赞成,不是赞成便是反对,决没有模棱两可的!现在,这问题已闹得全校鼎沸了。我们和康女士同班,又很接近,我们得早一点决定我们的态度。这里的同学既然有几位没有决定,又有几位没有表示,我们还是去问问夏老师的意见吧!”
“不错呵!夏老师一定会有更切实的意见的!”密司潘高兴的叫了起来。
“去吧!去吧!”大家都同意了。
夏老师是平南中学最得学生信仰的一位教师。他有一个瘦长的身材,细长的脖颈,一副清秀的面貌,两颗流动而闪烁的眼珠,尖削的下巴上长满了胡须,很像是因为他剃得太勤快,和天天放在桌上的钳子用得太多了,所以即使连根拔了去,却愈加蔓延得多了。但因此,他也就愈加令人起敬:活泼的眼珠和清秀的面貌代表着他的青春,短黑的胡须,象征着他的学问。从他的细小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常带几分滑稽的意味,在滑稽中又含着尖刻,他虽然只在平南中学校担任地理课,但关于文学方面,上自孔子删《诗经》,屈原作《离骚》,下至胡适博士倡文学革命,办《新青年》,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莎士比亚是英国人,哥德是德国人,托尔斯泰,杜斯退益夫斯基,屠格涅夫是俄国人,大仲马,小仲马,巴尔扎克,是他不仅知道他们的原名的写法,他还记得每个人的生卒年月,或竟至时日。
关于这些人的作品,他是读了很多的。而且,不但读了很多,他自己也还会提起笔来,写几首诗,一点点随感“黑线”,便是他的笔名,如同大家所知道的。这种种,便是他为学生们所信仰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他好客。他喜欢学生到他家里来。瓜子,花生,糖,饼干,有时一点咖啡,酒,面,饭,甚至鱼和肉,是永不会缺乏的。他的两颗活泼的眼珠一见了人,就知道这个人有着什么样的情绪,到他这里来需要什么。
例如,倘若张同学篮球丢得疲乏了,回家时懒洋洋地走过夏老师的门口,不知不觉的走了进去,往他的桌子边一坐,喘着气叫老师,他就会说:“疲乏了吧,——这里有舒适的帆布椅!”又如,倘若方同学心里苦恼了,悲哀了,一走进夏老师的门,夏老师就一眼看出了:“苦恼吗?人生几何!呵,喝几杯葡萄酒吧!”又如密司潘和密司彭倘若用功过度了,眼边起了黑圈,夏老师就会诚恳的劝告说:“哈,好孩子,求学固然要紧,但你们也该爱惜你们的身体呵!这样年轻的”于是这各种的话就给了各个人不同的安慰。有时听了他的话,密司潘和密司彭的眼眶里竟至充满了眼泪。因这缘故,学生们对夏老师的信仰愈加深了,每一个人的脑子里,好像在信仰之外,还筑成了一道坚固的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凡遇到什么疑难的问题,去问夏老师。
“有了什么事吧?这许多人一起来”夏老师一瞥见他们,劈头就是这样说。
“自然,我们有根重要的问题,来请教老师。”
“是学校里的事吧?呵呵,请坐!请坐!想必也于苏先生有点联系吗?”
“老师怎的就猜到了呀?”密司潘露着惊异的目光,高兴的说了。
“青年人除了恋爱问题,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更紧张呢!哈哈,坐下来吧!”
大家都围着夏老师的长方桌坐下了。这里一共是八个人,连夏老师在内,四边一排:左边第一个是夏老师,张同学,方同学,密司彭,夏老师对面是密司潘,李同学,万同学,陈同学。夏师母,一个干枯的,瘦削的女人,立刻和往日一样的,殷勤地端了茶,爪子,花生米出来,随即又进去了。
“老师,”方同学首先说了,他是一个性急的青年。“现在学校里已经议论纷纷了,关于苏先生和康女士的问题。我们应该反对还是赞成呢!在没有决定态度之前,不得不来请教老师老师的意见怎样,可以告诉我们吗?”
“关于恋爱的意见吗?哈哈!羡慕罢了!苏先生可真有福气,找到了密司康!像我们这些没有爱人的青年男女可真该跳河呢!哈哈”夏老师一面说着,一面用眼光盯着坐在对面的密司潘。
“你总是喜欢开玩笑”密司潘红着脸,对夏老师瞪着眼,埋怨似的说。
“哈哈!天下有什么认真的事吗?譬如恋爱喔恋爱!”
“还是给我们一点意见吧,老师!”张同学恳切的请求说,“我和方同学的主张是觉得应该反对的呢。”
“喔,理由呢?”
“先生不应该和学生恋爱!”方同学大声的说,“先生和父母同辈,哪里可以颠倒人伦!”
“这就是方同学的意见,”张同学插入说,“我个人以为,先生应该把全副精神放在我们大家的身上。和女同学恋爱起来,他就是丢弃了他的责任,不配做我们的先生!”
“喔喔!”
“我不能同意方同学和张同学的意见!”密司彭坚决的勇敢的说,“方同学的礼教观念太重张同学的理由不充足照张同学的说法,做先生的人岂非连饭也不该吃了?”
“哈哈”
“哼!礼教观念太重!苏先生已经结了婚又怎样说呢?”方同学气得眼珠红起来了。
“方同学能够证明他的确结了婚吗?而且,你可能知道他们有没有爱情?”密司潘说起话来总是红着脸,现在感觉到对面夏老师的闪烁的眼光正盯在她的面孔上,脸愈加红了。
“不错,不错,大家都有道理!”夏老师一面望着密司潘,一面微笑着,说,“现在且不必争辩,症结的问题恐怕还不在这里呢!”
“是呀,我不赞同方张二位的意见,并不是替苏先生辩护更不是赞成他们的恋爱,我觉得这个问题还应该研究。而且,”密司彭痛苦地抬起润湿的眼睛,又突然低下头去,说,“我感觉到极大的痛苦,自从听见了他们恋爱的消息以后我从此没有希望了?我失去了?我失去了最亲爱的密司康了?我实在应该反对苏先生?他,抢了我的密司康去了!”说到这里,密司彭伏着桌子呜咽起来,不能再接续下去。
在座的人都沉默了。有一种尖利的痛苦的感觉穿过了各个人的心坎,使每人的脸上都浮出酸苦的表情来。夏老师闭着嘴,带着苦笑,眼光盯着对面的密司潘。密司潘的脸色不再绯红,渐渐惨白了。张同学和其他的人都皱着眉头。这感觉,使方同学忘记了刚才密司彭对他所说的侮辱似的言语,他的心中油然生了一种同情,对于密司彭的痛苦。不知不觉间,他伸出他的粗大的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密司彭的小手。他的粗大的躯干紧贴着密司彭的瘦小的身材,他的嘴唇噏动着,但没有说出话来。他的心里充塞了这样的句子:“我给你安慰,我给你安慰!”
过了许久,方同学有了适当的话了。他紧紧地握了一握密司彭的细小柔软而暖热的手,说:“我们给你抢回来,密司彭!”这声音勇敢而且诚恳,有如从武士的口中出来一样,他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膨胀起来,充满了生命的力。
“自然,我们必须把你的好朋友抢回来!”夏老师接着说。
于是大家的态度都跟着一致了。一致反对苏先生和康女士的恋爱。
“反对的理由不在于先生和学生上面以及年龄的差别,省分的不同,——这种种都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是不是真正的恋爱!”夏老师说,“不久以前,我听说苏先生和一个姓李的女士有过恋爱的故事。不料他老先生现在却又和康女士恋爱了。这样的爱了一个,丢了一个,恐怕是在故意和女士们开玩笑吧!”
“就是这个理由!”方同学叫着说。“为保障女权起见!我们必须激烈的反对!”
“又来什么保障女权了!”密司彭抬起头来,说,“这只是为康女士的幸福起见”
“是呵,因为康女士是我们要好的朋友,我们须得注意她一生的幸福”密司潘说。
“你们两位永久有清晰的头脑,热烈的心肠,伟大的同情!我做老师的真欢喜呵!哈哈!”夏老师说着,盯视着密司潘的眼光起了一层欢乐的云雾,像在幻想着什么似的,密司潘的脸上又泛起了两朵红云,她连忙低下头去,用左手支持了面腮。夏老师立刻清醒了,他的眼光移到了密司潘的手腕上。
又白又嫩的丰满的手腕!一种强烈的饥渴显露到夏老师的眼光上,他的手微微颤动了。
“我原是一个傻小子呀!”方同学红着脸,羞愧地说,“在老师面前,在各位哥哥,姊姊面前,说起话来,是难免糊涂的。为康同学的幸福起见——一点也不错!她是我们的好朋友,我最敬重她,她又有学问,又会做事,她又长得”
“是呵,她又长得很美丽!白嫩嫩的皮肤,红润润的面颊!而且,和你一样年轻!”密司彭带着一种苦笑,望着方同学说。
方同学呆住了,不知不觉的满脸绯红起来。在座的人几乎都笑了。但方同学到底是一个老实人,他立刻承认自己又说错了。
“好姊姊,我不是说过我是一个傻小子吗?傻小子是不会说话的,别这样的嘲笑我吧!”他第二次握住了密司彭的细小的暖热的手。随后又接着说:“好姊姊!我是你的弟弟呢!”
夏老师笑了:“哈哈!就叫他一声弟弟吧!喔,做姊姊的,你可知道康女士近来快乐不快乐?”
“谁做他的姊姊!”密司彭红了脸了,立刻推开了方同学的手,用嗔怒的声音说,“康女士吗?咳,有什么快乐!还不是天天流着泪!”
“这就够了!”
夏老师的话有道理,恋爱是幸福的,快乐的,哪里会有痛苦,哪里还会流泪!康女士的眼睛近来确实肿了。这便是她受骗的证据,极大的证据,大家必须一致反对,是无疑了。怎么反对?给苏先生一个哀的美敦书!请他走路!请他离开康女士!张同学起草,夏老师修改,万同学誊清。时候已经七点多了,房里早点起了灯。肚子饱了再进行,夏老师得请大家晚餐。
张同学从饭前一直想到饭后,又经过夏老师的修改,哀的美敦书草成了:径启者,先生与康女士发生恋爱,校内外议论纷纭,或谓先生已在故乡娶有妻子,且生有子女,或谓先生方与另一女士相周旋。此等事实固舍先生而外,非局外人所能洞悉,亦非局外人所敢轻信。唯鉴于近日康女士之悲哀啼泣,深信先生与康女士恋爱,实非康女士之福。同人等与康女士谊属同窗,关注其终身幸福至深,因恐其误入不幸之陷阱,不得不对先生有所提议:即请先生于三日内离校,并与康女士从速脱离,免动公愤,致起意外为荷。此致苏先生台鉴。
这稿由万同学誊清,方同学领衔,以下是张同学,万同学,李同学,陈同学,密司彭,密司潘。方同学声明,他和张同学明天还要去请其他的同学签名,至少三四十个人是有把握的。
这个问题暂告完结了,大家显得很快活。拉杂地谈了一回,始终沉默着的什么都像不懂得不敢表示的,年轻的万同学,李同学,陈同学首先告辞了出去。随后张同学也走了。留在夏老师这里的,现在还有方同学,密司彭,密司潘。他们三个人的心里都包含着两种相反的情绪:悲苦与欢乐。过去的幻影和未来的憧憬在他们眼前交叉地结成了繁密的网,闪烁着,旋转着。夏老师在房中踱来踱去,一句话也没有。他的瘦长的身材,在灯光下投出了庞大的山一般的黑影。他皱着眉,咬着牙齿,他也有了一样的情绪。他感觉到世界在他的眼前旋转了。苏先生和康女士的面孔时时在他们几个人的眼前显现着,他们又看见了这一对男女握着手,紧贴着坐着,拥抱着,吻着这是多么叫人愤怒呵!他们都几乎暴躁地骂出口来了。但想到了在这房间里的人物,大家却又心平气和了。一种强烈的欢乐的欲望渐渐占据了各个人的心坎,终于驱散了他们的苦恼。
方同学不能抑制这欲望了,他愈加贴近着密司彭,低低的,温和的说:“好姊姊,叫我一声弟弟吧!”他伸出手去。
“谁高兴叫你弟弟!”密司彭发出一点点生气的声音,推开了他的手,跑到一个阴暗的角隅里。
方同学呆了一会,也就轻轻的走到了那个角隅里,“那么,叫我坏弟弟吧!”他又握住了密司彭的细小的暖热的手。
“坏人!”密司彭摇了一摇头,微笑着,轻轻的说。
“不,不!坏弟弟!蠢弟弟!丑弟弟!都可以!”
“丑男子!”
“一定要叫弟弟!你看吧!”他把她的小手愈捏愈紧了。“怕痛不怕痛呢!”
“不!”密司彭强顽的说。
“现在?”他捏得更紧了。
“不!”
“这样?”他又加了一点力。
“啊唷!放手!放手!”
“叫不叫呢?”
“叫叫!好弟弟!我的好弟弟!”她又伸出了另外一只手。
两个人像被神的力所推动的一般,互相抱住了,这样的紧,粘着的一般。
“但是,我的过去是怎样的苦恼呵!”从密司彭的眼里,泪水流出来了。
方同学也被这悲哀和欢乐所感动,不觉涌出眼泪来。
“我给你安慰!好姊姊!我给你安慰!”他把嘴唇凑了过去。
“看呵!他们恋爱了!”密司潘低低的说,扯了一扯夏老师的衣服。
她已经颤动地,心突突的跳着,呆呆地注视着那一个阴黑的角隅许久了。
夏老师突然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他战栗了。
“我也爱你呢!他牵住了密司潘的柔软的手,低声的说。
密司潘突然倒在他的怀里,呜咽的哭泣了。
夏老师的眼眶润湿了。
夜已深,街上很寂静。门开开来,方同学,密司彭,密司潘和夏老师走了出来。
在门口,方同学牵住了密司彭的手,微笑地对夏老师说:“我们恋爱了!”
“愿你们幸福!”夏老师说着,牵住了密司潘的手,“我送你回去。”
走了不远,方同学在黑暗中回过头来望了一望,低声的对密司彭说:“他们也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