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一次的巡行,她病倒在家里十多天了!有吸引性的学校使她不安宁地静躲在床上,只很苦闷得挨着时日。
今天她的精神很觉爽适,病是完全痊好了。她一早就怀着满腔高兴的心情跑向学校里去。
别才两星期,校里就有很多新鲜的消息了;平时厮混惯了的几个男生,也像生疏了许多般,她娇怯怯地和他们寒暄着。
“芷青,你恢复了健康了么?我们真挂念你……”圆圆的白脸孔,轻易就会染上一阵红晕的,有着女性化的表情,和喜欢看些文艺书籍的初中三年级生白其宁——平时很蒙她的青睐的男生,走上来对她说。
“谢谢你,谢谢你们!……”她向他看了一眼,略觉不好意思地说。
“芷青!让我报告你一件新消息吧!关于你身上的!”敬愚笑着说。
“啊哟!关于我身上的?是什么呢?”
“第四次执委会举出六个对外的全权代表哩,你便是其中之一。”其宁抢着说了。
“就在今天下午,你和其宁恰巧轮值着到A市的学联会出席去!……恰巧是你们俩!……”敬愚嘻嘻地笑了。
“谁要担当这样的责务!……”她和其宁都给敬愚笑得红了脸。W校的学生们有一个共通点,他们老发觉出同学中的一男一女稍有接近,有情投意合的嫌疑时,他们便一定要举出他俩来担任着同样的职务。
下午四点钟,其宁穿了很整齐的制服,到休憩所来找她一同去。
是中秋节后了,但A市这几天来的气候还炎热得很。他俩在马路上一前一后地行尽了一段路,他忽转过脸来叫她拐向弯角上走去。
“不是在××路的尽头呢?怎么要转弯?”
“这里静一点哩。你瞧那马路上的扬尘不是很讨厌的吗?”他的步伐渐渐放松了,和她慢慢地并肩走着。
——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并肩跑路呀!……那些路人们会疑我俩是一对恋爱之侣吧?!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了,有些心怯又有些快感地让他挤近自己身旁来!
年纪比她还少一岁的其宁,亦又惊又爱地只是不敢开口,也不敢看着她,默默地靠近她走着。
再转一个弯,一面很大的牌匾赫然在目,目的地已经到了。
走入大门,她望见会场上阒无一人,只有一对制服不同的男女学生,在走廊下面很亲密地聚谈着。签名处也没有一人,她和其宁便在会场里坐下来。
“怎么呢?这时刚刚四点钟了还没有人来?”她脑里幻想着的一群男女喧哗拥挤着的会场却只是清冷的空厅子,她看手上的表儿恰巧是到了开会的时间了。
“哈哈!你瞧这壁上的挂钟,此刻只有三点二十五分钟啦!离开会的时间还很远哩!我们算顶早到的。”
“这挂钟是坏了吧!哈哈!……我们早,他们才早哩!”她指着那对谈兴正浓的男女笑着说。“你知道他俩是什么学校的?”
“不晓得。不过女的梳着这样的髻儿,不编辫子,怕是C女中的吧!”
“啊哟!你们男人亦会注意到女人的发髻上吗?……”她说后掩着嘴笑了。看他孩子似的小圆脸上渐渐泛出的红晕真是可爱——自己可以居在主动的地位来爱他,不像对别的男性般,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给爱着哪!她想。
挂钟已经敲了四下了,零零落落地也来了三五个各校的代表;他们都是一对对的男女,并着肩喁喁地细语着。夕阳渐渐斜向屋角上去了,草地上的凉风,把一天的闷热次第驱了去。她和其宁也走到外面来。
“怎么此刻还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呢?怕就照着这挂钟的时间吧,怕到五点钟还不见开会吧!”她觉得这情形真滑稽透了。能守时间的男女却是想借此聚谈着的。
又过了半点钟了,草地上已挤满了很多男学生,也有许多白衣黑裙的女生点缀着。他(她)们都毫没客气地谈笑着,玩耍着,把她看得呆了!她和他站在草地上的角落,俩的自由都像给他们限制了般,觉得不能和他们同样地活泼伶俐,倒不如沉默地装成“不与众偶”的更佳。
“我们到会场上去吧!时间快到了。”她向其宁说着。越久越多的群众的眼光都好像对他俩嘲笑,轻视般!她觉得幼稚的他在这个时候真没中用,不能够做她的保护者。
等到主任说不能再延,摇铃开会的时候,那个挂钟已经打五点钟了。
堂堂的全市的学生代表的言论和行为原来是如许浅薄,对革命的见解也像自己般可说是盲目的!她感到重大的失望了。她想这样的盛会不是和缩小范围的学校里的开会时一般,只有无聊和胡闹?!她看着每同一派的几个学校的代表,都坐拢在接近的椅子上;几个人喁喁细商之后,其中便有一个站起来说话——只有闹意气的话。有些女学生,也同样地和他们头儿碰在一起,半商量半说笑地密语着。会场上的人声渐渐喧哗起来了,那个莺声燕语的女主席好几次发着娇嗔,不能把他们的喁语肃静下去!
她和其宁也渐渐地闲谈起来,忘记是在开会,更忘记他们在争执着什么问题了!
“喂!W校的代表!请你这位一同去××政治部请愿去啦!”她正和他低着头在议论校里那个理科教员,猛抬头时,原来那个娇声的女主席走下台来提高声调在和她说话。
她茫然地不知要怎样答应,只看着同样慌张着的其宁的脸孔。
“你的贵姓名叫什么?”主席轻蔑地笑着,芷青觉得全场的喁语都停止了,他们把眼光投射向自己身上来。
“郑芷青……做什么代表去呢?”她鼓着勇气地站起来。
“开会开得连议决案都不知道吗?”主席半恼半蔑视地了她一眼。“我们表决在这个时候,派出六个代表到××部请愿,要求部长立即批准帮助学生救国团的经费。你给举出了,这时就要去的。”主席说完冷笑地走上台上了。芷青想,同性的女学生真比异性的男生更其轻侮自己,看她好像含了一肚皮的莫名的妒愤般。
无可如何地,她涨红了脸离开其宁了!走出场外,她看着五个在等她同去的男女代表中,一个就是屡次对自己有意的宋某!
——没怪自己会给他们推举着,一定是他提议的!……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悸动!看他已走向前来向自己招呼了。
“郑女士,我们不是从前都认识的么?哈哈!今天有幸得很!我们一道去罢!”他不客气地挤近她的身边来!忙把帽子脱去了,还行了个最敬礼。
“啊!……”她本能地退缩了几步,红了脸和他点头。她想,自己这不大方的态度一定会给他和同行者所轻视了吧!
坐着人力车到××部,在客室里等候部长时,他把一张印着“宋慕文”三个字的名片递过来给她,她亦大着胆子地和他应答着。
等了二三十分钟,秘书长出来了。他说部长没有空,等下次再来。他们只得扫兴回来。
“就是这个报告着晤不到××部长的男学生!”她指着宋慕文笑得有些夸傲地给其宁看。他却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会场里的电灯发光了。灯光下群众喧杂的情调为她所未曾经过,她忘记了念着佛等她回去的母亲,也忘了自己肚子里的饥饿,很纯熟地和邻座的男女学生谈论起来了。
一直到八点多钟才散了会,在满街灯火的马路上,她和其宁分别了后便坐着车子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