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呢?不要太用功了!你看自己的脸儿,近来给晒得多么黑赭啊!”她缓回一刻时,大奶奶便很焦心地等着,却累得无辜的小婢跑来跑去地催促她。

“这几天刚考试着哩,所以下课后还要在校里温习。”她不好意思地答着。

“姑娘!成衣的那套绸衣裙制好了,他问你要配上什么颜色的花边呢?”女婢绛桃捧着一套花纹新鲜的衣裙问她。

除了星期日进礼拜堂要穿学校制服之外,C教会女学学生的日常服装是没有限制的。任你装扮着什么花样款式,任你有什么就穿戴什么,那些争奇斗艳的女学生,便把全生命都灌注于讲究衣饰上面去!害得虽在一地而禁限森严的男校员生们神魂颠倒,也造成素以平等为口号的她们对贫富的阶级特别地看得分明!

她自入学以来,第一步革新的便是衣饰的时髦。只要女儿喜欢的,母亲毫不吝惜地把雪白的花银来增长她的虚荣心,只要她一开口,便立即照办了。惹得顽劣的弟弟国贤红透了眼睛,不常回家的哥哥国忠也对她越抱反感!

“浅蓝色的,配上白花边吧。”她今晚上不像平时般把衣服踌躇研究了,心里像塞住什么东西般,懒懒地看了一下。吃了晚饭,便独坐在房里了。

——他的态度真令人胆怯,见了我老是笑迷迷地痴望着!……他是在勾引我么?不,他对我可算是温柔真挚的,由他今晚上的言动看来,他真是意识着我,爱恋着我呢!……同学中亦有几个很美丽的,怕比自己更美丽的,他怎么就只爱着我呢?……她感到脸上一阵温热,心房也卜卜地跳动起来!

她站起身来对镜凝视。

——羞红的双颊,流动的眼珠,柔蔼的睫毛……这样的容貌不见得不会动人,惹人爱恋呀?!她不觉顾影自怜,呆呆地站在镜子前面。

——要给我补习英算,怕也是他的策略吧?他真的在向自己这方面进行了!……啊,我要不要补习去呢?要,就不啻接受他的政策了!啊,不,还是不要理他吧!他不是我理想中的爱人,他没有钱。靠教会为生的人多着呢!失了E国人的欢心和信任,便不能继续地位的那样合着眼睛大喊救主的态度真是可耻,可笑也可怜!有真才实力的人,还要受这样的屈服吗?……未尝踏入社会,看了教徒们伪善的言动的她,对C宗教抱根本的憎恨!

——他与我的年龄也不相称哩,他不是已经廿四五岁的人么?礼拜堂里晤别的青年男学生好的活泼和浪漫的气概,已非在他那平滑的,刻上经验世故的痕迹的脸上所能找到了!……

——不过以初中一年级学生的我,能够给大学毕业生的他爱上,也可以算无憾了!自己未来的爱人——丈夫是学士哩!……宋先生那张装在镜框里的穿着和尚袄般和戴着四方帽子的他的大学毕业时的影片,确会使乳犬般的中学生死心塌地地倾慕着,——陈巧娇也是顶热切倾慕它之一个。

她脑根昏乱地从镜前转身倒在床上。

到宋先生房里补习与否和爱他不爱他的问题把她苦闷了一个整宵!到天明入学时还不能决断。

再过一天是星期日了,礼拜堂的悠徐的钟声把她们送进去做着像要打瞌睡般无兴味的礼拜。礼拜不单是非教徒们所最憎恶,就是那些喊救主喊得不大起劲的教徒们也感着讨厌的。可是平时被监视得不许相交一言,多看一眼的男女校学生,在这儿却能相聚一堂,謦欬相视,也给他们以欢乐的机缘——尤其是合着眼睛祈祷的时候,男女生的电子都在飞来飞去地交错着!只许自己和女教徒亲密地接触的E国老处女G,到后来也会觉出学生们这种暗通秋波的方法了。当着神圣的祈祷时间,她却眼睁睁地四面监察,意外飞来的限制把女生们吓得紧低着头,男生们也回睨它顾!在天的父一定会笑笑地赦去他的儿女们不虔诚的罪吧!

这一天,恰巧校长G姑娘病了,监押女学生们进礼拜堂的是H牧师娘、舍监和宋先生。

当喜剧开幕的时候,没有G姑娘——她们这些外国老处女(?)顶喜欢夸示自己处女的尊严和荣耀,老是叫中国人叫她们姑娘,不叫先生的——在旁监视的学生们都精神活跃,唧唧哝哝地细语着。H牧师娘是个耳朵有些聋和眼睛有些昏花的五十余岁的老女人,不消说她是笨若母猪的;宋先生呢,因为坐在较远的男性座位上,也观察不到的。

“嘻嘻!你看台上那个导唱的两只又摆开又拢住的手儿,就像巫婆般!……”和芷青同坐的一个非教徒的同学,看了台上那年轻的牧师的滑稽手势,笑得通身扑在她怀里。

“嘻嘻!你这小鬼老是引人发笑的!……”

“那第四列椅行从左边倒数来的那个男生真漂亮!……”

“嘻嘻!他在看你是哩!快打回电去罢!……嘻嘻!”

“烂舌根,他正看着你是真的,谁不晓得你是美人儿!?”

真是,芷青认得这个年岁与自己相仿佛,富有男性美的男学生老是注视着她!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他,他竟跟随着到她家门口来,今天又把她凝视得怪不好意思的。

唱完了赞歌,是寂静的祈祷时间了,当她的眼光无意中又和他的联成一直线时,他露着一列白齿在向她迷笑,她把发红了的脸孔连忙转过来。一瞥间,看见宋先生也正睁大眼睛把视线凝集在自己脸上,她以为他俩的秘密给他知道了,心头狂跳地在低下头去!

其实宋先生凝视她得出神,并不知道除自己外还有那个男学生在向她进攻。

礼拜完结了后是募捐。今天男座里恰巧派出那个男生,女座中也派出了一个女生。两个都归顺地捧着铜盘向人劝募。银毫和铜子的声音锵锵地作响,站在台上的牧师张着伪善的笑脸在观望,他每个星期日辛苦的目的,都在此锵锵声中赏到了。

芷青的座位在第一列,那个男生行向她身旁过时,特地把她的衣角擦着,还笑迷迷地看了她一下。可恨男性就不能够向女性募捐,不然,他定高捧铜盘跪在她脚下的!

喜剧结束了,男校先列队出门时,他还不住地回头来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