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恢复到玛丽没有来的时候一样。他忙,更忙,然而在忙的当儿,虽说玛丽的影是由浓而淡,竟至有时完全消逝了,不过一到一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却不免要很苦的想起她来。他不放心她,不能放心,她的生活,真不是他能揣想得出的,知道是怎么样的一种茹苦的心情呵!他曾四处打探过,希望得到一点可以安慰自己的消息,可是失败了,自从玛丽走后,关于她的一切便也随着消去了。他惟有一颗不安的心,常常还系在那漂渺的人儿上。
是一月快末的一天,大约是玛丽走后的第三个星期开始的时候,他被派到一个热闹的地方去演讲。他到那地方的时候,只见满马路都散布着他们自己的群众,街市旁边,商店门口,电车站的月台上,还有来来去去不断的游行着的人,全是学生和工人。高大的印度巡捕,在这严肃的空气中,紧张了心,恍如无事的来回走着。他因为时间还没有到,便也慢着脚步在马路旁走着,一边心里审度今天的情形。他微微有点兴奋,压抑不住的,他仿佛看到那将起的汹涌的波涛,排山倒海的倾来。他又仿佛看到那爆炸的火山,烈焰腾腾的来烧毁这都市。这是可能的,立刻便要发生,这末多的人们都预备着在!而他呢,他要推动这大的风暴和火炬!有一些认识的人也在这里,他们也开始在心中燃烧起来,那镇静的地方总掩不住那兴奋的地方,都为一种预感而快乐着,脸都不免有点红起来了。
这时从他对面冲过一对人影来,他举目去看,是那书记冯飞,他特别显得高兴,圆的脸上堆满了都是得意的笑容。他左手紧挽着一个精神颇好、身体颇好的女性,那便是那售票员。他一看见望微,便笑着跑拢来,像有许多话要说的神气,望微给他使了个眼色,稍稍向他一点头便走过去了。不过那冯飞的欢容,不是普通的,却还留在他心上。同时,玛丽的影子,很快的便在他心上跳了一下,唉!那是他的曾有过的幻想呵,于今却实现在冯飞的身上!那女性,完全像一个革命的女性呢。但是时间已快到了,他不能尽想这事。他走到一个公所的外面,这里的人是更多了,而且许多熟识的都聚集在这儿。他们都等着第一个号令。时间一分一分的度着,到那正九点钟的时候,在马路那边,蓦的噼噼啪啪响起巨大的爆竹声,只听见各种的口号便如雷的响应着。在他耳边一个大的惊人的喊声嘶叫着:
“打进去!我们先占住会场!打呀!”
他用力的往公所里挤,同时他是被一种巨大的力拥着,他们打进去了。立刻一个大的宣讲堂便排满着人头了。许多嘈杂的人声占领了这空间。他和着另外两个人还在这里面挤,要挤到讲台上去,那喊声又在叫着:
“安静一点!现在开会了!主席团!”
群众立刻便安静了下来,他已挤到台边,台上已站了好些人,一个声音向他送来:
“望微同志!你先来!”
他一下便跳了上去,站在主席的位置上,一阵欢呼和拍掌声又潮涌起来了。他大声喊着,用着手式,才又将群众慢慢的安静下来。他安定的严肃的大声说:
“今天我们来到这里开会,第一,应该先明这会的意义和使命!这是……”
公所门前连续响了两声枪声,拥进许多巡捕来,于是群众的阵线,开始动摇和纷乱,有许多叫“打”的声音,一些激昂的,抖颤的音波在空中响着。还有一些逃避铁棍和子弹的,便慌张的四处窜走,扰乱了这会场的空气。望微眼看着这剧变,他极力想镇压下来,但拥进来的巡捕却越多了,群众更慌乱起来。他旁边的一个人向他小声说道:
“情形不很好,我们走到人丛中去吧。”
他随着跳下来,可是却正从人丛中伸出一只大手,扑向他来,紧紧的抓着他臂膀,一个巨大的身体也挤到他面前,只听那人骂道:
“你这王八,老子跟你半天了,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哼,要捣乱,到巡捕房去捣吧。”
他的手臂被扭得痛得利害,但他望了那暗探的脸,觉得不必说什么,便仍然向群众那方喊道:
“我们要赶紧预备××的总示威!我们要打倒帝国主义!”
大的拳头打在他脸上,把他的气也噎住了,他被拖着在马路上跑。还有许多群众在马路上散着。他看见他们都有副激昂的脸,他们用着安慰的又是鼓舞的眼光来望他。他还听到一些断续的口号。还有一些地方,群众在和巡捕鏖战。他被迫到一辆大的黑的铁车旁,他被丢到上面,那里已挤满了被捕的战士了。他从那铁丝网里望出来。他忽然看见那大的百货商店门口出现了一个娇艳的女性。唉,那是玛丽!她还是那样耀目,那样娉婷,恍如远国皇后。她还是显得那么一副欢乐的,然而却不是轻浮的容仪。她显然是买了东西出来,因为她手里好像拿了许多包扎,而且,的的确确的,是正有着一个漂亮的青年在揽着她。他惊惶的望着,他心想:
“好的,她已又幸福了,她终究是她那一类人物,我不必再为她担心了!好的,玛丽!”
这时车里已乱了起来,因为又被丢进了两个人,几乎全压在他身上,只听见有许多声音骂着:
“他妈的,要走就走呀,还等什么?”
一下,车开动了。人群全摔了一下,但立即都又爬了起来,而且都齐声的喊着口号:
“打倒……”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