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这样,也算很快乐,不过时间一拖久了,就支持不来,望微是太劳苦了,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睡眠。而玛丽是太空闲了,寂寞使她烦闷,她常常向他说:
“我觉得过去是太好了,怎么能得你又回到我这里来,永远属于我,但是我想,这只是属于女人们的幻想罢了。唉,望微!我常常一想起我的弱点,女人的弱点,我就会恨起男人们来。”
望微是知道他们中的不调协的,玛丽若是一个乡下女人,工厂女工,中学学生,那他们是会很相安的,因为那便会只有一种思想,一种人生观,他可以领导她,而她便听从他。可是玛丽只是一种出身在比较有钱的人家,从没有受过一点困难的人,她的聪明只更造成她的骄傲,她的学识却固定了她的处世态度,一种极端享乐的玩世思想。她信仰自己,她不屈服人。有时她是还会更倔强更坚固起来。望微眼看到这危机,像世界经济危机一样的摆在眼前,但他爱玛丽,玛丽第一是毫无瑕疵的美丽,而且她确是聪明,她又有手段,有胆量。她的缺点便是环境太好了,她只耽于一些幻想的美梦里,她不愿接触实际,因为这些都太麻烦,都太劳人,尤其是在她看来是不美,太俗气了。她已经二十岁了,她最要紧的是保留她的年轻,她不愿为一些事来把她的青春抢走了。望微深深的了解这些,他常常都在找挽救的方法,方法用得稍微笨了一点,她便会知道,她便嘲笑了起来,她说:
“总之,望微!你又白费了,玛丽若要参加革命工作,是会在很早便动手了的,你可以相信我是不会缺少机会的。只是,现在,我不是不相信,我硬有点厌烦这些,你真不必来宣传,而且你,我说在这里,以后看吧,你是一定会牺牲的。唉,这不是值得的事;因为,假使要认真讲起来,你留着是很有作用的。”
她讲的没有错,她真是有点厌烦这些,她从不曾一次同他谈讲过他工作的事,她不看他拿回来的书报。她整个的情趣都放在她自己的身上,她还看一些小报,那些关于女生皇后的事,那些关于运动选手的事,还有那些关于电影明星,长三妓女的事。望微很不喜欢她这样,有时忍不住也要说她几句:
“玛丽!这种趣味的享乐,我看也不高明吧!你从前似乎还没有这种倾向。”
玛丽一定这样答应:
“只要你在家里,我可以不看这些,我实在太寂寞了,我需要消遣,而你的那些书,却不是消遣的。”
“那你同我一块儿在外面跑去,好不好,也只当好玩一样?”
玛丽撇着嘴笑了。
经过几次的怂恿,玛丽也有点动心了,实在她是太寂寞了。于是有一天望微同着她到一个并不重要的会上去。
吃过中饭,她便开始打扮,精意的打扮,她料想到会的人,一定都是破烂得很,比望微还可怜,听说这些人都是穷得很的。而她呢,她并不是去骄傲,或炫示,但她要他们惊诧,惊诧她的美丽。她要将那些革命者的头脑扰乱。她很快乐她的这些浪漫的设想,这些设想中的胜利的实现。
在镜子中来回的照着,竟看不出一点缺点来,她认为满意了。他坐下等,等得非常心焦,直到三点钟的时候望微才气喘嘘嘘的跑回来邀她。她还想再照一次镜,想征得望微对于她的打扮的匠心的赞赏,也没有时间了。望微看到她已穿着停当,只高兴的说:
“好极了,我还怕你没有预备,好,走吧,我是又迟到了。”
他忽略了她的衣饰的一切,慌张的便在前走着了。
果然到迟了,已经是在讨论关于某项工作进行的方略和步骤,因此他们对于这迟到者并没有表示欢迎的热烈,大家只交换了一次眼光,便又继续下去了。望微带着玛丽坐到桌的一角去,有个小小的声音送过来:
“望微,好家伙!你总不按时到会,以后再这样,恐怕要受处罚了!”
没有人理她,只有一两个人的眼光,稍稍在她脸上掠了一下,这不是一个愉快的感觉。
她去望这些人,大约有七八个吧,有两个穿着哔叽长袍,其余都穿着洋服,年纪都很轻,还有两个竟像小瘪三的样子,可是他们都有一种同样的特色,都显得非常兴奋,一股澎澎湃湃的生气,泛漾在脸上。这是她已意识到,只有她却缺少这生气。
她呢,她也常常兴奋过的,然而却是怎么样的一种兴奋呀!没有一丝一毫是对于生命的进取,而全是充满着淫荡,佚乐,一种肉欲的追求和享受,那固然在某一时,某一种地方是显得动人和迷人,可是一到了这地方,是多么的显得无色和丑劣啊!她又隐微的意识到这里,她开始一种说不出的不痛快来。
而且这时的望微,似乎全忘了她一样。他更显得沉毅,他发表的意见最多,又最简要,他不理会她,也不望她,她有几次去稍稍碰他肘子,表示她的不适,他没有觉到,却还将肘子让开些了。于是她慢慢的对他生起恨怨的心来。
越坐越无聊了。她没有心去听他们,那与她无关。而且不知为什么,她还憎恨起那些人了。她只想离开这里,又没有机会同望微说一句话。时间是五点,六点,天黑下来了。她看情形,还是一个没有休止的情形,她已坐得一身都不舒服,她只想发一次脾气就好,最后她取了一副决然的神气,她站立了起来,望微才来问道:
“你要什么?”
她傲慢的答道:
“我还有点事情,我要先走了。”
“好,我一会儿也就完事了。”
望微只稍稍站起了一下,递给她一只大红皮包,是她忘记拿了的。
这时全体都望了她,目送着她,可是并不是爱慕的眼光。
她故意骄矜的,摆出贵妇人专有的一种步调,走出了大门。
会议是毫无阻碍的继续下去了,直到七点半才完事。望微拿起帽子预备走时,那适才当主席的叔茵却向他说:
“晚上有事没有?”
他想了一下:
“没有。”
“我们一块吃饭去。”
叔茵这样说,还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钱来看了一下。
他想到玛丽。于是他回说他要回去。
“时间不够了,从这里到你家,至少也要一个钟头,你怕你的那人儿还在等你吗?”
他有点犹豫起来。
于是叔茵又说道:
“你说的那位你预备介绍入会的女士,便是今天的这位小姐吗?”
“是的,我想她很能工作,而且我真希望她这样。”
叔茵把眉头皱了一下,他不觉的放低了声音说:
“我想,望微!你是要失败的!她是一个有成见的女性呢。”
望微也黯然的点了一下头,他回答道:
“我最怕那痛苦的一刻的到来,因为那不是玛丽所能忍受的。现在我知道的,她是已经太忍耐了。”
于是他决定还是回家吃饭去。他等了好一会,她都没回来,真是难堪的时日呀!他想起玛丽常常是这么等他,他越觉得她可怜,他预备等她回来,他多多的给她一点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