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每天他起身得要早一点,总是八点多钟吧。他要稍稍整理一下房子,然后他看报,这里有许多消息都攒集到他脑中了。他要归纳一下这些关于世界经济的材料。他又要去搜罗中国革命的进展的报告,和统治阶级日益崩溃的现象,来证明现在所决定的政治路线之有无错误。他还要在许多反动的报纸上去找那些相反的言论,找出那些造谣的,欺骗的痕迹。他最喜欢看《字林西报》,因为那里的消息比中国的各大报纸都准确,而又比一些小报更灵通迅速,有好些更动人的消息。是在中国的这些×的报纸上找不出的。他们不隐瞒的用着大号字的刊载着那骇人的新闻,而他们也毫不掩饰的站在他们帝国主义的立场来讨论中国的革命,并且来喊醒中国的军阀,告诉他们那另一势力的发展和强厚,那并不是他们所认为的土匪之流,乌合之众……自然,望微并不是喜欢他们的这论调,他是只在要找那些使他兴奋的确实的新闻。

他当然还要看几份别的报,在这里找出那些演说,那些报告,那些关于国际的,中国的,建设的,革命的方针的议决,还和那些工厂的消息。有时他又还要写一点别的东西,草一些什么计划大纲,工作大纲之类,这时,他的脑便又膨胀得几多大,许多思想,许多建议,都涌到了脑中,但是他还得容纳,还得详细的想,还得一条一条的归纳起来,有次序的写在纸上,因为这一类的工作,在他并不是很习惯了的,在三个月前他还是一个多愁的书生呢。若是做什么诗,像这样差不多的东西,那他倒是会很容易的很快的写出一些动人的,聪明的,缠绵的句子。

他的匆忙将这日常的功课做得快完的时候,于是醒了那美丽的人儿。她真娇慵得很,头发散在枕头上,她望见她的人儿不在她面前,于是她细声的哼起来。望微便知道是收束的时候了,将手中的一切都丢下了,他去到她的床边。有两条雪藕也似的白的长臂伸出来压在绿的被面上。从白的,有时是粉红的绣花的坎肩领口中露出一些细腻的胸肉。她那在酣睡后所泛出的一层恬静的微红,将她的眉,眼,鼻,唇的棱角更划得分明了,那些阴影的地方也就更显著,他便又为这美的形体迷惑着了。他有时会猛烈的接吻她,有时又不敢接吻她,只静静的带着一种虔敬的爱慕的眼来望她,她一定会又媚又怨的撒着娇说:“你又悄悄的起去了。”

于是他便要来解释,有时是用言语,有时动作比言语还多。他还是这么始终倾心着她,热爱着她,她纵有时会稍稍不满意他的不如以前那末多的时间滞留在她面前,也只好给他以原谅了。

她还要躺一会儿才肯起身,他便陪着她。这是温柔的享受呀!他们便怎样都不计较到什么,忘情的,不断的接着吻,不断的说一些梦话。她真天真得可爱!

睡得时间是太久,她的头有点痛起来,于是她任情的伸着懒腰,她又跳出被窝来了,她要起来。雪白的裸着的小脚,便在软被上跳动着。他更忙迫了起来,他来回的奔走,为她找着一些必需的玲珑的东西,什么袜带呀,短的丝裤呀,还有一些不知应该叫什么名字的属于女人的小玩意。她又要梳洗,又要换衣,他当然都招呼得很体贴,很周到,她非常满意他,满意这温柔的奴隶,然而也正是幸福的奴隶呀!

时间不早了,他们便携着手到附近的小餐馆去吃饭。有时是到广东馆,因为她喜欢吃广东菜;有时又到小西餐馆,也是因为她喜欢那里比较清静点。这时,他便有点暗暗焦急起来,看见那馆子里的壁钟,是很快的在走着,他没有多的时间好陪她了,而每天在离开她的那时候,实在是一个难处的时候。

他们吃了饭回来。他不免便又匆忙了起来,她也知道又快是分离的时候了,而他的那急急的神态,很使她不高兴,于是她便好久默着不做声。他只好又迟一点再动身,但这也决不是愉快的时日了,所以他还是抱歉的在她冷冷的面孔上接了一下吻便快快的跑走了,到那每天必到的地方。

现在总是他迟到了。他更是显得匆忙的动手去翻译那些稿件。另外还有几个在另外的桌边讨论一些事,他要听也不得空,只时时抬一下头去望他们。这时那矮矮的冯飞总是显出一副喜笑的脸向着他。

“怎么,你近来怕是有点别的事太忙着了吧,我看你一天一天显得更劳累的样子了。”

他只不注意的“唔”了一声。他真是从来便缺少时间去审察那一天一天光辉起来了的有点扁的脸。

冯飞是已经同那女售票员做了很好的朋友了。

赶快做完了这些,他便又要跑到一些另外的地方去,不是一定的地点,有时要跑许多远去开会,这里需要时间得很,又需要精神,又需要脑力。不知有多少问题都在这里集聚了拢来,咬着一些人的心,意见总是不会一致的,于是又要辩论,时间拖长了,到吃饭时才能结束好,距离远了,不能赶回家去,有大半的时候是不能陪玛丽吃晚饭的。而且晚上大半也有事,他虽极力想减少,但是又都是不得已的事,于是他顶快要到十一点才能回家,这还是几方面都负着咎使他心里不安的。

偶尔他也很空闲的在晚饭的时候回到家了。这在玛丽是最愉快的时候。整个的晚上她占有了他。在爱情的娱乐上,她是永远不会有满足的一刻。她拖着他在马路上跑,找一些没有到过的小餐馆,有时也到比较大一点的。吃完了饭,便又在那电灯辉煌,人影杂乱的街市上游行,因为时间还早,到夜场电影开映的时候还有一会。她常常逗留在一些陈设有最精致器具的玻璃柜前,用惊叹的声调指点着:

“唉,那才好呀!”

望微对于这些一点也不感到趣味,然而也只好笑着来敷衍她。她有时还会感到这应付的不满足,她一定会更翻着眼来反问他:

“难道不好吗?唉,多么精致的东西!”

于是望微只好答应她:

“是的,是太好了,有钱的人真会享受。只是总有一天,我们要将这些没收了来的!”

他实只为要逗她快乐这样说着玩。可是她却生气了,她正色的来回报他:

“只有你才那样想,我是并不想占有这些奢靡的东西的!”

她便撅着嘴,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气离了这些玻璃柜,这时她便生出另一种美来,宛如一个骄贵的皇后。他正好来赞美她几句,她慢慢的便又会不介意的像个小孩天真的笑着了。

时间还有多的时候,她便又要跑到那些大商店去买水果。这里的水果自然是好,可是贵,但她不是计较到一点小数目的人,她便毫不吝惜的命令着望微给钱。望微近来固然是太穷,常常都要走了好远才搭三等电车,不过这种时候大半都是用的她的钱,他纵觉得消耗得太多了一点,也只好不说一句话,一切服从了她。

后来便走到那顶阔气的影戏馆,他们买了票,从雕饰得很讲究的扶梯上,和站着有漂亮的侍者的门边走到坐位去。这时,她是很快乐了,不必定要电影的开映,也不必定要影片的合意。她花了好多钱,挥霍最能提高虚荣的满足。她现在坐在上海仅有的高贵的娱乐的场所,隔她不远坐了些爱装饰的外国太太,时时送来一些上品的香水的气息。她比她们还美丽,她也不用贱价的化妆品的。有些人还在看她,也看望微,望微是很美的,一种男性的美,他表示出男性的不可动摇的坚毅和不可侮的尊严,她在爱他这点,但他却不漂亮,常常穿得很褴褛,不怕她每次的说,他仍然还是弄不好,他几年来了,一套新衣都没有做过,现在因为更穷了,更没有这希望。她曾经要送他一件比较好点的夹大农,他又拒绝了,实际上他没有夹大衣的必要,也没时间去定衣裳。

影片开映了,无论影片怎样,她都是满意的,她不是来找那动人的情节的。因为她理想的总比这些更好,她更不须要在这里去找到美国人的思想或艺术,这银幕上的一套,她都是熟悉了的,她若要找到什么思想和艺术,她说她可以去看书的。她完全只为的是享乐。她花了一块钱来看电影,是有八毛花在那些软的椅垫上,放亮的铜栏杆上,天鹅绒的幔帐上,和那悦耳的音乐上。要乡下人才是完全来看电影的。

望微呢,过去也曾迷恋过这些映画,在许多无聊的时候,他来看过,他要看的是那些浪漫的情节,那些奇突的悲喜剧,还和那些美丽的袒着的半身。现在呢,他很忙,他无情趣来鉴赏这些,而且这些无意义的作品,管你是花费了几百万,几千万的本钱,在他都变成了无聊的东西,有时竟是可痛恨的东西,因为它太容易麻醉人,它给社会的影响,是太坏了。这实在不是他,不是他们一类人所能过目的,这只是资本家的一些无识的太太小姐们的消遣品!然而他为了玛丽,爱他的人,他常忍受了,想起他是常常将她一人很可怜的丢在家里,他只好在这些地方,为她的快乐,委曲着自己算为补偿。

玩到夜很深了,才回去,玛丽似乎还不够。但看到那疲倦得要死的望微,也只好将那未来的意兴收束着了。望微真是太乏了,眼睛很红,头脑又胀,一身骨头都在痛,到家后总是一倒上床便睡着了,这在玛丽是又稍稍觉得以为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