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这美丽的活泼的年轻女人一人在那宽大的床上,她是正有着一颗柔美的心,她有许多浓厚的情趣,她老远的带了来,她能慷慨的给与这男人许多好处,许多温柔,只要这男人能好好的奉承她。她实在也是需要这种体贴和不过分的鲁莽,才肯耐着奔波的劳苦从老远跑了来的。现在呢,她得了什么,她是被冷待了。他丢下她一人在这里,他去到别的地方,有什么事还会比与久别的爱人重逢还要紧?她惘惘的躺在床上好一会,十六支的电灯光黄黄的映在天花板上,她想着望微,不解的,但她总不免要生气,他的这种举动是微微损害了她的骄傲的。她很想赌气一人将这些东西又搬到旅馆去,不过她自己觉得,她是太爱他了,她失去了许多过去的强悍,她要常常委曲一点自己来原谅他。或许真的他是有更紧要的事。或许他马上就会转来。

她振起精神爬起来去清理自己的东西。因为她觉得脸上有点不好过,她要洗脸。而且最要紧的是要换衣服了,这大衣要在这样房中擦来擦去,是太不适宜了。于是她打开了一只最精致的皮箱,一些红红绿绿的小玩意都显了出来,她清捡了出来,一样一样的放在他的书桌上,她才发现他桌上是一无所有,她又取出一些扎得很好的纸包,这里面的一些讲究东西都是她给他带来的,一条漂亮的领带,两条花绸小手帕,还有一些什么钮子之类的东西。她拿着这些东西,心中便又温和了下来。她想他等下见着这些东西时,是一定多么快活,一定觉得她是多么可爱呵!她爱惜的又将这些东西堆在桌子的一角。最后她才又从箱子底下拖出一件薄的棉旗袍,是稍稍旧了一点黑绸子面子的。她面向着衣柜,将那大衣退了下来,她从不明的光线中看见自己那美丽的身躯,微红的颜面,被掩覆在浓厚的黑发之下,又亭亭托在葱绿的高领上,真是又显得骄贵,又显得动人。于是她又慢慢的去解那单袍的钮子,一缕粉红衬衣的滚边便钻了出来。

她又向自己的半裸的肉体投射着爱慕和玩弄的眼光,她欣赏了那白的颈项和臂膀好一会,她才不舍的将那件棉袍罩上来。这袍子很长,衣边都覆在脚背上了,因此更将人显得顶长了起来。她真是美丽,真是宜人,仿佛不拘穿着什么样色的衣服,都是只有增加她的美的。她打开衣柜去看,里面几乎完全是空的,一件衣服也没有,只剩几双袜子丢在角落里,几个衣架,孤零零的吊在那儿。她不免愕了一下,她疑心望微还有一个放东西的箱子,她把她华美的衣服去挂在可怜的衣柜里后,便去找望微的箱子。箱子是还有两个,躺在床底下,而书架上还是堆满着他的书,她想他或者没有将衣服拿出来,都还塞在箱子里,她又想起望微这人是太不修饰,常常将好的衣服糟蹋,常常总是穿得怪破乱的。她又清检了一些别的,虽说有些要用的东西,都已安置在方便去取用的地方了,只是房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几口箱子都大张着口摊在地上,满地都是些包过了东西的纸张。她非常疲乏,她实在不能立刻清理干净,其实东西又并不多,可是她失去了方法,她生气的不愿看这垃圾堆的样子,她又躺到床上去睡了。

时间是真走得快,已经到十一点了,她因为忙着找她心爱的东西去了,又幽闲的欣赏自己去了,倒不觉得时间的长,及至人倦了躺在床上之后,又绝对不能一下睡着去,于是开始便寂寞起来。她悬悬的想着望微,比在船上的焦急还难过,她到底不了解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会将她一人丢在这冷清的屋子里如此之久。她不能不疑惑他了,她想他们的过去,那实在只有热烈和甜蜜的。

她很年轻,她又美貌,自然的在好久以前她便为好多男人所注目了。她并不缺乏这方面的智慧,她了解这些,她都快乐的接受了。但她却什么人也不爱,她只爱她自己。她知道她是全凭她自己的青春所赠给自己的荣耀。她要永远的保持着这王位,她不愿自己让任何人攫去。她看过许多小说,也看过许多电影,她知道女人一到同人结了婚,一生便算终结了。做一个柔顺的主妇,接着便做一个好母亲,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儿女,所谓的家庭的温柔,便剥蚀去许多其余的幸福,而且一眨眼,头发白了,心也灰了,一任那还健壮的丈夫在外面浪游,自己只打叠起婆娑的慈心,平静的等着做祖母……这有什么意义!她不需要。

她很满足她现有的,一种自由的生活,家庭里能给她一点钱,虽说不能十分浪费,却很是够用了。她又有许多朋友,臣仆似的,都惟她的喜怒是从。她这么快乐的生活了好久,虽然在旁观的人也许觉得她有了很丰富的经验,受了一些波折,其实她的心是一动也没有动过,只将容颜更滋养得美了,将态度更习成一种特有的典型了。她更惹人注目了。她如果要依照着她的理想的生活是可能的,她不会很快便失去她对于异性的吸引力,可是她在望微的热情之下便被征服了。她改变了她一切观念,她本来很贱视男性的爱情的,但望微的一举一动,都表示出他的男性的不可侮的爱,而且她为了这些举动而动心起来,她很把持不住,但她不愿就屈服,她逃回了北平。北平有许多更爱她的人在,她从前在那里生活得是非常适意的,这次她虽说还是能如往常一样的同人玩笑,可是她总不能忘去一个沉毅的,少言的影。这男性的特长给与了她很深的印象,她实在希望还能同他在一块。他给与她的,像不是爱情,却是无止的对于生活的新的希望,却是真真的,她还不曾了解过的生命。

正在这时,她想望他的时候,他便正像传奇中的多情之士,英雄般的追到北平来了。这更投中了她的嗜好,所以她竟会慷慨的接受了他大胆的表示,并且她还回报了他,他们就那末浪漫的热情的生活了一阵。那时她真快乐,她享有得真多,可是她是自由惯了的人,她慢慢的又觉得她的牺牲是太大了。她怕,她怕生活会平凡,怕做母亲,而且怕没有朋友,究竟为一个男人而失去许多臣仆,不是值得的事。她是爱望微的,她愿保持着这好的印象,她愿暂时同他分离,他们可以做一对自由的情人,可以终身做一对亲昵的朋友,但她不愿做一对夫妇,像柔驯的鸽子似的,紧紧的抱在一团,所以她下决心又逃走了。她回到家,住了一小段时候,她更觉得家庭之可厌。

她更加增了离开望微的勇气。所以她竟失了约,她仍然跑到那寒冷的北平去,她要留在那和平的古国去生活两年,一直到她的大学毕业。她住了一阵,先是还好,可是不久便又想着望微了。望微的通信越见减少,她便越见不安,她怕这热的人会离她跑去。到最后,她是决定牺牲一切了,她要来上海,她实在不能离开这男人。她骂自己愚蠢,她想起那过去一段的生活,唉!那才叫生活,这些算什么!于是她动身了,她带着她的一颗热的心来投在她的爱人怀里来了!这爱人是曾被她爱过,尊敬过,很合了她理想中的一个多情的爱人。

可是现在呢,他实在太抱歉了,他对待她如此的出于她的意料之外。她很生气,她又难过,她等到十二点,又等到一点,她才听见楼梯上有个颠着脚尖快跑上来的声响,她知道了是望微的脚步,却忽然伤起心来,她不觉让一滴眼泪悄悄的落在黑棉袍袖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