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清晨,湿润润的风轻轻的扫着,从破着的玻璃窗处窜了进来,微微的拂着一切,又悄悄的跑走了。淡白的天光,也占据着每个角落,给房间涂上一层梦幻的颜色。市声还没有轰起,正是安睡着的好时辰呢,而床上却惊醒了夜来睡得很迟的望微。他惺忪的张着倦眼,憨憨的望了天空一会,像无所用其思虑的又阖着眼皮,翻过身去,朦胧的睡着了。这是一个可爱的棕色的年轻男人。眼皮刚阖了下来,在心上却蓦的跳过了一个美丽的影儿,于是他又像骇着了似的再翻过身,坐起来了。他不信似的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封简单的电报来,他重复的又念了一遍:
今夜乘大连丸赴沪,约后早可到,望来接玛。
于是在那棕色的脸上,便耀着快乐的光辉。他摸着下巴上丛生的短须,便更笑意浓厚的一边嘘着唇,一边穿起那黑色的旧呢裤来,而且在心里不断的自语着:
“这家伙真怪,望她的信,不来;等你忙得要死的时候,她自己却来了。唉,玛丽,你这东西真怪呢。”
他一念着那可爱的名字时,就更遏止不住那得意的欢容。
他匆忙的用冷水洗了一个脸,便在笼罩着薄雾的马路上,冲向着外滩跑去了。
马路上非常安静,只有寥落的几辆装垃圾的马拉的大车,和几个缺少精神的清道夫。间或有一二家小商店的学徒在睡意朦胧的半张着眼去下那门板。地下全为雾气弄湿了。四处也氤氲着不厚的云似的淡白。空气很凉,然而却正宜人。望微走到电车站的地方,等了一会才跳上一辆往外滩去的车。铁的轮轧出的大声,在这安静而寥阔的空间,更显得震耳。而且似乎摇摆得也更厉害了。他没有计较到这些,他忽略了一切,只注目的向着那雾浓的地方望去,在那白的雾中,是仍然不断的显着那花似的一个妩媚玲珑的脸儿。他认识她是在去年暑假一个不重要的宴会上的。那时她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她说得很多,她非常活泼,她很惹人注意吃了许多酒,但她却望他得非常之少。然而他不知为什么,对于这种骄傲的洒脱,媚人的侮慢却特别中意了。他看见了那不经意的偶尔要微蹙着的眉头,他觉得她一定非常寂寞,非常人所能了解的寂寞。因此他仿佛是与她更亲近了一些。他听到她的笑声便不期然的心里会随着颤起来。他在第二天便勇敢的去访问了。
他受到了欢迎,不过不久,几天之后她便到北平念书去了。他还不敢相信他们之间是树起了坚固的友谊的。那时他本来有点悲观,从此更颓废了。但是后来,几次的断续的通信,给与了他一种异常的不安和猜疑,而那更奢的欲望却坚强了起来。他为苦痛压迫着,他跑到了北平。终于他们尽情的生活了一阵,又同着回南了。这是寒假的时候,所以她坚决又离了他而回到家去,是约好过了旧历年便又来上海的。可是她失约了,在过了好久之后他才接到一封她从北平来的短信,没有说一句理由,只请他原谅她,那时他真急,几乎又重新坠入那巨大的不安里。
不过同时又有着一层新的希望在鼓舞他,他对于现在的政治和经济发生了很浓厚的兴趣,他刻苦的贪婪的读着许多书,而且慢慢和实际的斗争发生关系了,所以他虽说也还是常常在为她写信,也常常想到她,想到自己失了她的缺憾,不过没有时间,慢慢的信也短了,思念得也不深了,有时竟好几天把她忘了也有过的。这是无法的事,实在那美丽的影儿却很深的埋在他心中,为他劳苦后的一种慰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多么爱她的。直到这天的头一天接到这电报,突如其来的,重新又给与了他许多希望和幻想,他重复了许多过去的甜蜜,他恨不得一下就见着她,他要告诉她许多,尤其是他近来的工作。
车不久就到了外滩了。
黄浦江里的许多大船都在预备起,铁链不断的哗啦啦的响着。尖锐的,宏大的喇叭也叫起。小的舢板都划到江中了,满载着一些渡河的工人。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黄色的温和的光从对江投射了过来,将人的影瘦长的印在柏油的路上。望微深深的呼吸着这清晨的空气,兴奋的脸孔时时同着清凉的微风相揉摸,觉得非常舒适,而且自己都觉到,仿佛全身都充满了什么,只想炸了出来似的。他又幽然,又匆忙的在找那日清公司的码头。
码头找到了,可是出乎意外的清静,只看见荡荡的一片江水,没有船停在那里。他茫茫的望着江水出神,他不知自己是来迟了,还是来早了,他深怕那电报只是玛丽逗着他玩的一套把戏,因为依她的脾气和趣味,这样残酷的害人是可能的,她常常只为自己一时的兴趣的满足的。他几乎失去了主意,最后才决定还是到公司里去打听一下。
公司的答复是船要下午二时半才能到,他仿佛才又有了希望似的无力的拖回家去。
吃过了饭便到一间房子里去坐两个钟头,翻译几份报纸,将英文的译成中文,又将中文的译成英文,有时又要送一些文件到别一个机关去,常常还要开会讨论种种社务的进行,又要常常讨论一些理论上的问题,和关于最近政治路线之准确与否的详细的商讨,所以他是常常要忙到夜晚十二点才能回家去,而且有时上午也得不到休息,常常起草一些什么计划大纲,组织大纲,以及一些宣言通信之类的东西。他是一连有好几夜都没有得到足够的睡眠了,所以这天去到办事的地方是更显得过分的疲倦的样子。
房子是一间写字间似的房子,是暂时的做着×社的机关的,这×社是在×××的指导之下成立的一个会社,干着一些工人的知识分子的无产文艺运动的一个团体。因为还是不能公开的在现政府底下活动的团体,所以这房子是挂上了一个什么绣货公司的招牌。来办公的是固定的有几个人,不过每天都不误时,而又不缺席的人,则只有年轻的望微最得人信任。这天他来的时候是除了那打扫房子的之外,还有一个短矮的书记冯飞,冯飞因为住得比较远,常常都来迟,这天却还只有他一人幽闲的坐着在吸烟。望微进来不免稍稍有点惊诧的问:
“喂,早呀,老冯!”
“呒……”
在那稍扁的脸上,也映起一道希有的光辉。所以望微又问他:
“什么事,你这样快乐?”
“没有什么……”
然而他却又想到他的奇遇了。他在一个月前便认识了一个公共汽车上的女售票员,可是却没有说话的机会。他每天都可以按时的见着她一次,每次的见面都加强了他对于她的尊敬,她是那么朴素,那么不带一点脂粉气,而她又能干,脸色又非常红润,一种从劳动和兴奋之中滋养出来的健康的颜色。他从她的形态上和言语中(因为她常常会为一点事同乘客争执而尽量发挥她的意见),他断定她不是一个没有受教育的女子,而是有着阶级意识的,对政治有着一种单纯的正确的了解的。他好多次都想和她谈话,因为他觉得已是同她很亲热了,可是他习惯上的胆怯,使他总失掉了机会。而这天他因为还有点别的事,早出来了一些时候,他正在低着头在汽车站上的地方翻一张小报,忽然却听到一些声息,他转过头来时,可不是正是这女售票员站在他后面,很坦然的望着他笑吗?他有点局促似的,而她却向他说:
“喂,我想你今天比较出来得早了一点。”
他回答是:
“哎……对了……”
她接下去说:
“我今天真忙呢,还要代替一个女同事,简直一天都没有休息的时间。她病了,却不能请假,夜晚我还得去替她买药煎。你先生是在哪里做事呢?”
“在公司里当职员。”
她望了他全身一下,便摇着头笑说道:
“不像呢,你还只像一个学生。我辨别人是很准确的。”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而车便来了,她轻捷的跳了上去,和另外一个卖票的打了招呼之后,便接过那夹票的木板和帆布的铜板袋来。他在下车的时候,也能极顺口的同她说“再会”,像在一个熟人前一样。
这时他便又想到这事的发生去了。他是一个很少同女性接交的人,他也不喜欢普通的一些学生小姐们,他对于这女售票员却还是第一次注意。他在她的身上,起了许多的推测,他替她造了一段光明的却是动人的历史。他没有注意刚刮了脸的望微。望微虽说倦得厉害,却比别人更能使人在他脸上看出有极喜的事将要到来。
这天他比较早退了一点的时候,还缺席了一个会议。他终究在轮船上接到了一个艳丽的女性,和几件行李一块儿装到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