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琳回到家来,时时露着快乐的笑,她掩藏不住那喜悦,有几次她几乎要说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应该告诉子彬,但是她又忍耐住了,她怕他会阻止她,破坏她。子彬没有觉察出,他在想一篇小说,在想一些非常调皮嘲讽的字句去描写这篇的主人翁,一个中国的吉诃德先生。他要他的文章动人,他文章的嘲讽动人,他想如果这篇文章不受什么意外的打击,就是说他不再受什么刺激,能够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写两星期,那一个十万字的长篇,便将在这一九三〇年的夏季,惊人的出现了。谁不会惊绝的叫着他的名字,这作者的名字。他暂时忘去能苦恼他的一些事实,他要廓清他的脑府,那原来聪明的脑府,他使自己离开了人众,关在家里几天了。

可是美琳却不然,她在第三天下午便出席在一个××文艺研究会上了。到会的有五十几个人,一半是工人,另外一半是极少数的青年作家和好些活泼的学生。美琳从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她只觉得兴奋,同时用着极可亲的眼光遍望着这所有的人,只想同每个人都握一次热烈的握手,和做一次恳切的谈话。这里她除掉若泉以外,便都是不认识的人,但是她一点也不感觉拘束,她觉得很融洽,很了解,她和他们都很亲近。她除了对于自己那合体的虽不华贵却很美观的衣服微微感到歉仄外,便全是倾心的热忱了。这是一次大会,所以到的人数很多,除了少数的工人为时间限制着不能来,几乎全体都到了。开始的时候,由主席临时推举了一个穿香港布洋服的少年做政治的报告,大家都很肃静,美琳望着他,没有一动,她用心的吸进了那些从没有听过的话语,那些简单的话语,然而却将世界的政治和经济的情形很有条理的概括了出来,而且他批判得真准确。

这人很年轻,决不是一个二十五岁以上的人,后来若泉告诉她,这年轻人还是一个印刷工人呢,不过也曾在大学念过两年书。美琳说不出的惭愧,而且她觉得所有的人对于政治的认识和理解都比她好,也比她能干。在她听了其余许多人的工作报告之后,他们又讨论了许多关于社务的事。这在美琳都是不知应怎样加入那争论之中去的,因为她都还不熟悉,而那主席却常常用眼光望着她,征求她的意见。这使她真难过,她又坚决的相信,在不久以后,她一定可以被训练得比较好些,不致这样完全不懂。最后他们又讨论到××怎样行动的事。这里又有人站起来报告,是另外一个指导××××的团体的代表。于是决定了,在“五一”的那天,要全体动员到大马路去,占领马路,×××,××,这时大家都正情绪更紧张激昂的时候,而会便完了,在分别的时候,大家都互相叮咛的说道:

“记着:后天,九点钟,到大马路去!”

美琳还留在那里一会儿,同适才的主席,便是那在工联会工作的超生,和若泉,还有其他两三个人谈了一会,他们对她都非常亲切和尊重,尤其是一个纱厂的女工特别向她表示好感。她向她说:

“我们呢是要革命,但是也想学一点我们能懂的文艺,你们文学家呢是也需要革命,所以我们联合起来了。不过我们真没有时间,恐怕总弄不好,过几天我把我写的一点东西给你看看吧,我听超生说,你是个女文学家呢。我也是刚刚学动笔,完全是超生给我的勇气,心里是想得很多,就是写不出来。下星期一能抽空,我还想写一篇工厂通讯,因为若泉说他们要有用呢。”

美琳说她也不会文学。她还说她也想进工厂去。

于是那女工便描写着那工厂里的各种苦痛,和列举着一些惨闻,她又说如果美琳真的愿意,她可以想法,不过她担忧若果美琳进去,怕那劳顿和不洁的空气,将马上使她得病。超生也说,进去是容易,而且他希望这社里的一部分知识分子都要进厂去,去了解无产阶级,改变自己的情感,这样,将来才有真的普罗文艺产生。不过他也说恐怕美琳的身体不行。美琳则力辩她可以练习好的。

因为美琳比较有空闲,她被派定了每天应到机关上去做两个钟头的工,他们留给了她一个地址。还说以后工作时间怕还要加多,因为五月来了,工作要加紧,而且内部马上便要扩大,有许多工人都自愿参加进来,这里需要训练得很。她刚刚跨进来,便负了好重的担子了,她想她应该好好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