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大学之南迁,本借华西大学校舍之一部分。故余在齐鲁授课,华西大学生亦同班听受。一九四三年秋,齐鲁国学研究所停办,华西大学文学院长罗忠恕,邀余转去华西大学任教。忠恕留学英国,闻即终年御长袍不穿西装。漫游欧美归后,仍穿长袍。设立一东西文化协会,提倡中国文化。英人李约瑟亦常预会。他年李约瑟之撰写《中国科学史》,亦不得不谓其受有当时之影响。

忠恕来邀余,余提唯一条件,余谓闻华西各教授宿舍均在华西坝四围附近,惟校长住宅乃在华西坝校园内。华西坝内南端有洋楼四五宅,乃西籍教授所在,中西教授宿舍显有高下不同。倘适坝内南端洋楼有空,余愿住去,俾开中西教授平等待遇之先例。忠恕商之校长,竟允所请。亦适华西坝内南端最左一所洋楼空出,此楼乃各楼中之最大者,而余则惟一身,遂召齐鲁研究所研究员五六人随余同居。时老友蒙文通任四川省立图书馆馆长,兼华西教授,由其移借一部分图书寄放坝南余宅,供余及同居五六人研读之用。

是年冬,又应召赴重庆复兴关,为高级训练班讲学,同赴讲学者凡四人,一冯芝生,一萧公权,一萧叔玉,同居一屋中。余居复兴关凡一月。膳食极佳。一日,蒋委员长来,适中午桌上菜肴均已送上,委员长揭其盖视之,连称尚好尚好而去。余等住过阴历元旦,适是时重庆连月大雾,阴云不散,得见日光者仅一二日。余素病胃,在成都已久不荤食,来复兴关屡进盛馔,初亦不觉,及返成都,胃病遂大发。医言无大恙,惟须久养,如是卧床凡数月。

及稍痊,已春尽夏来,尚不能下楼,遂于楼廊置一沙发,日间卧其上,聊事阅读。向楼下索取《朱子语类》最后有关讨论宋代政治者各卷,逐条翻阅。倦则闭目小休,如是有日,精神渐佳,遂依次读至最后,再向前翻读。《朱子语类》全书一百三十卷,获在楼廊上全部读完,是为余通览《语类》全部之第一次。及读《语类》既毕,余病亦良已。暑假移居灌县灵岩山寺。又向寺中方丈某僧借读《指月录》全部。此数月内,由于一气连读了《朱子语类》及《指月录》两书,对唐代禅宗终于转归宋明理学一演变,获有稍深之认识。

有西南联大一学生,今已忘其姓名,其家在老人村,距灌县西约二十华里,适来寺中,遇余,劝余往游。余闻老人村之名已久,欣然偕往。村沿一溪,溪之上源盛产枸杞,果熟多落水中。据云,村人因饮此溪水,故均得长寿。村中数百家,寿逾百岁者,常数十人。此村为自成都通西康雅安之要道,有一小市,常有人私携枪械过市,暂宿一两宵,遂赴西康贩卖,获大量鸦片返,复过此市,不法巨利,往返如织。村人除种田外,亦赖此生活优裕。村中山水风景极宽极幽,村民遂亦不喜外出,风俗纯朴。如某生远赴西南联大读书,乃为村中向外求学之第一人。余在老人村,借宿村边一小学内。暑假无人,独余一人居之。余偕某生尽日畅游,大为欣悦。越四五日,游览略尽,欲返灌县,生言不可。因村俗,一家设席款待,同席者必挨次设席。余初来即由某生一亲戚家招宴,因不知余即欲离去,遂于各家轮番招宴中,递有新人加入,迄今尚未逐一轮到。若逮言离去,则违背村俗,某生将负不敬之罪。恳余再留,嘱招宴者不再添请新人,俟同席者逐一轮到作一次主人,乃可离去。于是遂又留数日。临去之清晨,乃在某生家进早餐。某生之父言,先生来,即由某戚家设宴,吾儿未将村俗相告,遂致多留了先生几天,独我家未曾正式设宴,不胜歉疚之至。今此晨餐乃特为先生饯行。此餐采田中玉蜀黍作窝窝头,全摘新生未成熟之颗粒。故此窝窝头乃特别鲜嫩可口。尚忆余在北平时,颇爱此品,但从未吃过如此美味者。这一餐可算是主人家的大花费,惟有感其情厚,他无可言。归后询之他人,老人村之名几无不知,而实到老人村者,余以外几无他人。自忖余之游老人村,实如武陵渔人之游桃花源,虽千载相隔,而情景无异也。

秋后又迁居,自华西坝南端左边第一家,迁至偏右之第二家。前居一幢三楼,由余一人独占。后居一幢只二楼,楼下一家亦华籍教授,仅夫妇两人,与余同迁入。前居则让新来一西籍教授之有多人眷属者。旧随齐鲁研究生诸人皆散去,独华西大学毕业一女学生黄淑兰相伴。淑兰有夫不在川,有一女在近县读中学。淑兰前在天津女师与余姨妹张一飞同学,极相善。来华西大学读教育系,兼学绘画,山水翎毛皆工,又善二胡,能拉刘天华诸曲。余来华西坝,遂来从学。余病惟彼乃一女生,常侍在侧。

及迁后居,屡逢空袭,每在傍晚。晚餐后,离坝至荒郊,躲一两时始归。入冬一晨遇骤寒,胃疾又作,较春初更厉。入华西医院,诊为十二指肠溃疡。卧院旬日始归。时适日军破长沙入广西,后方惶恐,多谋逃避。相识者皆来医院访问,欲偕余同逃。余告以军情不如此之急,可且观望。米价骤跌,不妨暂趁廉价收购。或信余言,皆得薄利。

余出医院后,遵医嘱,日进流质,薄米粥、鸡蛋汤、羊奶、豆浆、麦片、藕粉如是之类,每两小时进一餐,每日六餐或七餐。初则长日卧床,稍后可室内小坐,又稍后在室外东廊下躺藤椅上晒日光,又稍后可在园中菜畦间散步,如是亦几半年。遇精神佳,阅书消遣。

偶读胡适之《论神会》诸作,不禁操笔为文,写《神会与坛经》一长篇,投寄《东方杂志》。抗战胜利后,又去昆明续读《智圆书》。及在香港,又续读《宝志书》及《少室逸书》等。及迁居台北,又读《宗密原人论》诸书,更读铃木大拙书。络续为文,皆一意相承,收在《学术思想史论丛》之第四集。此实为治禅史及理学史思想传递一大公案。而天台华严两宗,亦时于言外旁及。余昔曾屡促锡予为初唐此三大宗作史考,锡予未遑执笔。余此诸文,前后亦历三十年之久,惜未获如锡予者在旁,日上下其议论也。余初撰《神会》一文时,陈寅恪亦因目疾偕其夫人迁来成都休养,余虽常与晤面,但因两人俱在病中,亦未克与之讨论及此。迄今以为憾。

余撰《神会》一文外,又旁论及于当时政治问题,投寄重庆《大公报》,得六七篇。又兼收在赖家园旧作八篇,辑为一编,名《政学私言》,付商务出版。一日晨,方出门去上课,梁漱溟忽来访。余告以正值有课,漱溟曰,无妨,我来成都小住有日,并暂居君之隔邻。遂约隔一日晨再面。余又返室,取《政学私言》一册与之,曰,君倘夜间得暇,可试先读此书。隔一日晨,余遂访之于其寓。漱溟告余,此来有一事相商。彼拟创办一文化研究所,邀余两人合作。余即允之,问此事将于何时开始。漱溟曰,顷政府方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俟此事获有结果,当即进行。又曰,君之《政学私言》已读过,似为政治协商会议进言也。余曰,不然,书生论政,仅负言责。若求必从,则舍己田耘人田,必两失之。君欲作文化研究,以倡导后学,兹事体大,请从今日始。若俟政治协商会议有成果,则河清难俟,恐仅幻想耳。漱溟闻余言,大不悦,起座而言曰,我甚不以君言为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日国民党与共产党两党对峙,非为结合,他日国事复何可望。余曰,君言固是,亦须有缘。君其为父母之命乎,抑仅媒妁之言乎。今方盛倡恋爱自由,君何不知。漱溟怫然曰,知其不可而为之,今日大任所在,我亦何辞。余两人遂语不终了而散。

抗战胜利后,余返苏州,任教无锡江南大学,曾于京沪车上两晤漱溟。时漱溟居沪,常往返京沪间,出席政治协商会议。先一次告余,每忆君在成都所言,此事诚大不易,兹当勉姑试之,不久或知难而退矣。第二次,车厢中乘客挤满,无坐位。行过两厢,忽睹一空位,余即赴坐,乃旁坐即漱溟也。瞑目若有思,余呼之,漱溟惊视,曰,君来正佳,我此去坚求辞职矣。语不多时,余即下车。不久乃闻漱溟又去重庆。后余至广州,不忆遇何人告余,已去函重庆促漱溟亦来,乃不意其后溟竟去北平。京沪车上之最后一面,则犹时时在余之心目中也。

又一日,冯芝生忽亦自重庆来成都,华西坝诸教授作一茶会欢迎,余亦在座。不知语由何起,余言吾侪今日当勉做一中国人。芝生正色曰,今日当做一世界人,何拘拘于中国人为。余曰,欲为世界人,仍当先作一中国人,否则或为日本人美国人均可,奈今日恨尚无一无国籍之世界人,君奈之何。芝生无言。漱溟语不忘国。芝生自负其学,若每语必为世界人类而发。但余终未闻其有一语涉及于当前之国事。则无怪此后两人同居北平之意态相异矣。

时四川大学迁回成都,校长黄季陆屡来邀余,不得已,勉允之。遂每周于华西坝从田间步行至望江亭,往返作散步。又好于望江亭品茗小坐,较之华西坝江边若更为清闲。城中公园亦有茶座。余之在成都其时间之消费于茶座上者,乃不知其几何矣。遇假期,则赴灌县灵岩山寺,或至青城山道院,每去必盈月乃返。青城山道院中有一道士,屡与余谈静坐,颇爱其有见解有心得。

重庆中央大学又邀余去主持历史研究所,余以气候关系,不欲往。读其毕业生所编刊物,有黄少荃一名,能读余《先秦诸子系年》,并有补余阙者。余告来邀者,如黄生有意,余愿任其指导。一日,黄生特来成都,时余犹在赖家园,始知黄生乃一女学生。以一女性而擅于考据,益喜其难得。又逾年,少荃乃辞去中央大学研究生之职,特来成都专从余学。并寄寓其寡姊家。其姊乃一诗人,姊妹两人性格各异,所学亦绝不同。而少荃亦时流露其名士派之一面,时来华西坝,余时已迁华西坝之后居。少荃常携带其亲自烹调之数肴,留余寓所晚餐。少荃能饮,余每以成都大曲浸枸杞等诸药物,酒性极烈,少荃可独自尽一瓶,余则仅饮数口而已。少荃有意专治战国史,余告以北平寓所留有《竹书纪年》各种版本一大书柜,他年君去北平,当举柜相赠。及余离成都,少荃尚住其姊家。后余在江南大学,少荃寄其所为《战国编年之楚国》一编来,凡八卷,斐然有述作之意。余至厂州,又得少荃书,知其方应武汉大学之聘。余赴香港,而音讯遂断,至今不晓其成就之如何也。香港大学为余重刊《先秦诸子系年》,余则增入少荃语数条,乃为余读其文未识其人以前之所为。

又一日,政府一要人来,在华西坝讲演,号召青年从军。余特为《中国历史上青年从军先例》一文,文长及万言。历举史实,虽亦尚有疏漏,然在当时刊之报端,亦不无影响也。

回忆在华西坝之数年,几乎长在病中。某年,闻有张医生擅针灸,余先电话约定,自城南赴城北就针。两针自肩上刺入,觉有一股热力直达腹部,离医所乘车返,犹觉微热未已。如是每周一往。数周后,觉屡次先约感不便,遂不约径去。到门稍迟,就医者已盈座。久待必逾时。如是又数次,遂未往。然不久病又复发。不知倘屡针不辍,此病能治愈否。

又忆一日下午,赴军官学校作讲演,校长留宴,逾九时始归。自城北抵城南,一路寂静,过华西坝西侧一小溪上有一桥,极平坦,车忽翻,身落溪中,水没顶,幸未受伤。爬上岸,不百步即寓所。叩门入,既脱衣上床,长卧竟夜,亦未受病。乃于翌日午后,又至溪旁,捞起昨夜所遗失之眼镜及手表等。亦意外一险也。及抗战胜利,余因病体弱,仍留华西坝一年,又不敢乘长途汽车,经剑阁由陆路归,遂于一九四六年夏乘飞机赴重庆,再乘飞机直达南京转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