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

妻偏过脸来偎着我的脸,她心中的喜悦正和我的一样。


一年夏天,我和妻坐着海轮,到了一个有名的岛上。

这里是佛国,全岛周围三十里中,除了七八家店铺以外,全是寺院。岛上没有旅店,每一个寺院都特设了许多房子给香客住宿。这样的香客,多半是去观光游览的,不是真正烧香念佛的香客。

我们选了一个幽静的寺院,它就在海边,有三间住客的房子,一个凉台还突出在海上。当时,这三间房子里正住着香客,当家的答应过几天待他们走了就给我们一间房子,我们便暂在靠海湾的一间楼房住下了。

楼房的地位已经相当的好,从狭小的窗洞里可以望见落日和海湾尽头的一角。每次潮来的时候,听见海水冲击岩石的声音,看见空中细雨似的,朝雾似的,暮烟似的飞沫的升落。有时,它带着腥气,带着咸味,一直冲进了我们的小窗,粘在我们的身上,润湿着房中的一切。

“要是搬到了突出在海上的房子里,海就完全属于我们的了!”妻渴望地说。

过了几天,那边走了一部分香客,空了一间房子出来。我们果然搬过去了。

“现在这海——这海完全是我们的了!”当天晚上,我们靠着凉台的栏杆,赏玩海景的时候,妻又高兴地叫着说。

大海上一片静寂。在我们的脚下,波浪轻轻地吻着岩石,睡眠了似的。在平静的深暗的海面上,月光辟了一条狭而且长的明亮的路,闪闪地颤动着,银鳞一般。远处灯塔上的红光,镶在黑暗的空间,像是一个宝玉。它和那海面银光,在我们面前揭开了海的神秘——那不是狂暴的不测的可怕的神秘,那是幽静的和平的愉悦的神秘。我们的脚下,仿佛轻松起来,平静地,宽怀地,带着欣幸与希望,走上了那银光的道路,朝着宝玉般的红光走了去。

妻偏过脸来偎着我的脸,她心中的喜悦正和我的一样。

海在我们脚下沉吟着,诗人一般。那声音像是朦胧的月光和玫瑰花间的晨雾那样的温柔,像是情人的蜜语那样的甜美。低低地,轻轻地,像微风拂过琴弦,像落花飘到水上。

海睡熟了。

大小的岛屿拥抱着,偎依着,也静静地,朦胧地,入了睡乡。

星星在头上,也眨着疲倦的眼,也将睡了。

许久许久,我们也像入了睡似的,停止了一切的思念和情绪。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远处一个寺院里的钟声,突然惊醒了海的沉睡。它现在激起了海水的兴奋,渐渐向我们脚下的岩石推了过来,发出“哺哺”的声音,仿佛谁在海里吐着气。海面的银光,跟着翻动起来,银龙似的。接着,我们脚下的岩石里就像铃子、铙钹、钟鼓在响着,愈响愈大了。

没有风。海自己醒了,动着。它转侧着,打着呵欠,伸着腰和脚,抹着眼睛。因为岛屿挡住了它的转动,它在用脚踢着,用手拍着,用牙咬着。它一刻比一刻兴奋,一刻比一刻用力。岩石渐渐起了战栗,发出抵抗的叫声,打碎了海的鳞片。

海受了创伤,愤怒了。

它叫吼着,猛烈地往岸边袭击了过来,冲进了岩石的每一个罅隙里,扰乱岩石的后方;接着,又来了正面的攻击,刺打着岩石的壁垒。

声音越来越大了。战鼓声,金锣声,枪炮声,呐喊声,叫号声,哭泣声,马蹄声,车轮声,飞机的机翼声,火车的汽笛声,都掺杂在一起,千军万马,混战了起来。

银光消失了。海水疯狂地汹涌着,吞没了远近的岛屿。它从我们的脚下浮了起来,雷似的怒吼着,一阵阵地将满带着血腥的浪花,泼溅在我们的身上。

“可怕的海!”妻战栗地叫着说,“这里会塌哩!”

“哪里的话!”

“至少这声音是可怕得够了!”

“伟大的声音!海的美就在这里了!”我说。

“你看那红光!”妻指着远处越发明亮的灯塔上的红灯说,“它镶在黑暗的空间,像是血!可怕的血!”

“倘若是血,就愈显得海的伟大哩!向来是这样的,你看!”退潮的时候,我指着海边对她说,“一来一去,是故事!来的时候凶猛,去的时候多么平静呵!一样的美!”

然而,她不承认我的话。她总觉得那是使她恐惧,使她厌憎的。倘使我的感觉和她的一样,她愿意立刻就离开这里。但为了我,她愿意再留半个月。我喜欢海,尤其是潮来的时候。因此,即使是和妻一道关在房子里,从闭着的窗户里听着外面模糊的潮音,也觉得很满意。再留半个月,尽够欣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