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夏天的一个中午时候。她手里拿着一个不很大的筱袋,里面放着数本教科书,和一些铅笔、手巾等东西;右手握着一柄伞儿;站在门槛,举目看这满地炎阳,眉头不由嘱咐地紧皱,眼睫也微微地合拢起来!

她握着伞儿,一步步像探险般行去。脸上给太阳光的线射到,真似行近火炉边一般!脚儿蹈在地上,却像炙在传热很强的红铁上一般!扑面的风儿不但不感到凉快,而且正像一百度底的水蒸气一般温热,含着一股令人皮肤起不快感的怪气!她想:“这风儿真似社会上那卑恭、谀腆的脸色一般难受!”延长的马路,在她眼前伸展着,虽然望去似乎很难到尽头,但在不知不觉的进行间,看两种的电杆,却一枝一枝地过去了!“人生的历程,正是这个象征呀!”她心里这样想后,口里微吁了口气。举目望路上的行人时,因为太阳的光线太光芒的缘故,他们的面孔上,都紧张着,和露出困苦的形神。而且任他平日是如何苍白的人,这时脸孔都像染了胭脂一般!再看那奔驰的车夫时,他那赭黑的背上,汗珠映着日光,真起了闪烁……!“人生究竟是为受苦而来吗?”她怀疑自己重复问着!

太阳已斜向西方去了,一度地显现,又是消灭,紧紧地躲在天末的浓云里,可是,它犹卖弄它的神通,把最后的薄弱的光射发出来。这时她充满劳倦,低着头沿归途行去。看地上倒映的影儿,狭长得似一条直线,比自己身体的高度,几乎在“一与三之比”,随着她行路的姿势摆动着。“人生哪一件是真的呢?连自己的影儿都有变幻啊……!痛苦!又何必以为痛苦呢?看作快乐便是快乐了!……”她心里的思潮,跟着脚步儿一步一步地推想着。忽然一辆汽车,托地奔来,放出山鬼一样的叫声,把她的沉思震打了!慌忙举起头来,行向路边;眼光偶而斜去时,见车里几个男女的笑容,风驰云涌地过去了。她仰头一望,小鸟像撒粟一般多,在空中四面飞翔。“鸟儿呀!你们只要低下头,那么,树林,电线,何处不是你的归宿?只是茫茫的人海,那些像小舟般漂泊的人们,正不知岸地在哪里呢?”

入室一阵药香扑鼻。母亲问她热么?会不快么?又怨她怎不静养多两天,便悄悄地去了?说完,忙把扇儿轻轻地扇着她,左手伸到她的额上,把微汗拭去。她呆默然坐在母亲身边,早间所受的一切痛苦,都化作轻烟飞去了!她想:“人生虽是苦恼,没意义,但是有这伟大、沉绵的‘爱’做代价,便是怡乐、甜蜜的了!”

晚上,母亲嘱她早睡,不要用神!她只得强闪眼睛,睡床上。可是街上嚣杂异常!小贩的叫卖声,大人乘凉的谈话声,孩子顽耍的笑声、跳动声……扰得她平静的心潮阵阵波涌起来!她想:“这时,如果在柔波万顷的海边,繁星满天,和爱友携手密谈。看远处隐约的山峰,和海上数点明灭不定的渔灯,静听海潮卷来的潮音,是多么怡乐!……这时如果月明天清,在丛林清溪围绕的小屋楼中,倚在母亲的身旁,静看天上水中的月亮,远望绿波在月光里荡漾的禾秧,嗅着清风送来的不知名的花香,是多么陶醉?!……”她想得出神时,闭着眼睛,恍如身处其境!忽然一阵孩童的呼吼声,把她惊觉。一睁眼见漆黑的卧室中,由窗外透进一丝对面邻居的灯光来。她翻一翻身,又是重复地想着:“人生的要素固然是‘爱’,但却也离不掉‘自然’,‘自然’不用名山,大川,嘉木,奇卉,只要在幽静的乡村。有小小的清溪,山峰,花香,鸟语,赏不尽的皎月,明星,看不尽的自然变化……便很满足了。只可恨这样的环境,竟连这小小的要求都不能达到……!”

这时,夜幕已很深沉,约有十二点钟了。她索然坐起来,到栏杆去,下望街上悄然,人们已沉醉在睡梦中了。午夜的凉风,阵阵吹来。她怅然,爽然,仰望着深沉的天空,群星闪烁,回想早间的烦杂,有如隔世!

(十四,八,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