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伊正坐在窗边桌上的灯下缝衣,右手一起一落动作的姿势,在墙上映出同样的黑影来。房里除掉这两种摆动外,什么东西都是静止着。
这房里陈设的器具,华丽而且簇新,假使无论谁第一次进去,他的嗅觉便有一种油漆气味。照我们的旧习惯上想去,就可知这房子的主人,是新近才结婚的了!
伊偶而抬起头,向窗外一望时:D字形的月亮,挂在深蓝色的天空,正和伊相对。伊的眼光,不期然而然地给她吸住了!手中的工作,骤然停止。一会,伊立起身来,收了缝衣的工具,把灯儿吹熄了。同时雪般白的月光,铺满桌上,和伊站着的部分,全身好似浸在清辉里。伊重新坐下,再抬头向她凝视;觉得她的光,不特照到伊的身,竟好似射入伊的心一般!伊回头斜向窗外看去,广寂的空庭,似泻满水银,几株夜合树枝叶的黑影,很明显地映在地上,真像一幅图画。伊忽然想起去年的月夜里,和姊妹们在自己家里庭中静坐默谈,或者携手踏月,饱尝她这温和皎洁的光亮。现今呢,月儿依旧,但是伊只好在房里凝望,不能到庭中畅意地玩赏了!伊想到这里,不觉把数月来的新环境,在脑里一幕幕地表演着。
“当伊才来这里廿余天的时候,伊偶到小姑房里一下,——离伊的房子只有数尺远——给婆婆知了,说伊:‘不知礼节,做新媳妇便过家舍了。我们是世家大户,比不得……’伊听妯娌们和伊说:‘嫁来这里,要到老时讨媳妇了,才能行到门外和庭中去!……’因此伊只好和蛰伏着的昆虫一般,除三餐吃饭的地方,和早晚到家婆尊长处问安外,终日只有密坐在房里缝衣,连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一举一动,都要学成泥人,说话高声些,走路行速些,粉抹得不白,花带得不多,人家就批评伊:‘轻佻,没规矩,不配做大家媳妇。’吃饭要站着不敢坐,对人要装出卑污的礼节……凡此种种,伊只有气不过时暗自流泪罢了!又有一次,伊穿了白鞋,给婆婆看见了,气得发昏!把伊大骂特骂,说这是恨她——婆婆——咒她速死的表征……不要这样的媳妇了,要送回母家去!……后来受了调停,才算平息了。伊真不解:色彩不过是和太阳光线的吸收反射各有不同罢了,穿白鞋就致这样天大的罪状吗?可怜伊薄弱的心灵,怎经起这样的播动呢?伊现在的生活,是和奴隶,木偶……一样的!丈夫呢,是个纨绔子,将来也没甚希望。现在只来数月,已受了许多恐惧,羞愤,悲哀——后来的日子正长着呢,如何忍受……”
伊这时心儿好似千万根绳索勒住一般,伊哭了!眼泪断续地流出了。任月亮怎样的可爱,伊却低下头,伏在案上,两肩上下地耸动着。
“自杀吧!人生已没有乐趣和留恋了。”伊哭了很久,再这样想着,“但是怎舍得时时在念的母亲,唉!母亲啊!你是爱我的,但这种环境,是你使我蹈入的呀!……”
(十四,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