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时间一天一天的紧迫起来了。学校快放假,他到底是辞了事,还是继续下去?而且,他知道不满意他的人太多了。若是他现在自愿退了出来,或是无通知之必要的就走了,那至少在一部分人看来,是值不得惋惜的,因为他太不忠实了。即使他有勇气,他愿减少这一不光荣的负疚,他以后就得到了安慰吗?是的,他是有丽嘉,他为爱而牺牲事业,那不为名为利的事业,他仍然可以骄傲而生存的。只是真的他们能跑到一个无人的岛上么,他们能恢复到简单的农人生活么?这不只是要生活简单,而是全靠他们有简单的精神。所以虽说他筹算过他最近可以得到的全部收入,足够两人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小县城里或乡下,可以无事的,靠极低的粮食,和爱情度过一年以上,但是无论他计算得如何周密,他自己也了然这只是想骗过自己,安慰自己,那样对丽嘉就无所抱愧了。实际他不能这么做,甚至联想到若是丽嘉能不爱他,能丢弃他,则他就可以被释放了,可以照旧努力工作了。
于是有一次,他将性子变得很无理,很粗野,为了一点小得可怜的事,他咒骂了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最后她说:
“我触怒了你吗?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那么,一定是有别的人或别的事使你烦恼了。那,韦护,你不可以告诉我吗?”
一些眼泪糊住了那双迷人的眼睛。而他,他忍不住大哭起来,跪在她膝前像一个忏悔的教徒。她又说:
“一定的,你有些什么,韦护!你说呀!”
他抱紧她的腰肢,一任他的眼泪涂污她的新衣,他神经质的哭道:
“是的,我有的,我有的……”
然而他清醒了,他用那男性特有的茹苦的忍耐,他不愿说出来,他改正道:
“是的,我有的这不可饶恕的坏脾气呵,我爱的,忘掉这可怕的记忆吧!我不是真的对你这么坏的!你能饶恕我么,我的爱嘉?”
“没有饶恕存在的,韦护!我只爱你!”
这一幕短短的悲喜剧,更证明了他的失望。他又开始振作,只是越振作,就越感到内心的冲突,就越痛苦。而这时,那最使他敬重的陈实同志,给了他一个警告的暗示。他离开家,在那冬天的无人迹的公园里,苦思了一个下午。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一刻了,他不能再延缓。于是在一个长的激烈的争斗之后,那一些美的、爱情的、温柔的梦幻与希望、享受,均破灭了。而那曾有过一种意志的刻苦和前进,又在他全身汹涌着。他看见前途比血还耀目的灿烂,他走到他办事的地方,他要到广东去。
他再回到丽嘉的面前时,他已有铁的意志的决断。唉,只这女人太可怜了,当她抚着他的瘦胸和那怦怦跳着的心时,她还无感觉的沉醉在爱情中。虽然,他也不免偶尔又起了犹疑,只是他认清了爱情不可再延长,这不特害了他,于丽嘉也决不是有益的。他在第三天,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便是珊珊也在这里的时候,他硬起心肠,向丽嘉作了一个最后的长久的深切的观望。然后他穿起大衣,说是要出外打一个转,他用力吻了她嘴唇,握着珊珊的手说:
“可感谢的,朋友!你且留在这儿吧,请一直等到我再回来。”
声音有点哽咽了,手微微抖颤着。珊珊也不觉的心里抖颤了一下,她骇得直着声音说:
“不,我不能等你的,你还是留着吧!”
但是他早已松脱手跑走了。
在楼下他伫立了一会,听到楼上没有一点声响,才阔步向外走去,眼泪不觉的流满脸上。呵!这不可再得的生命的甜蜜啊!
两个女人不安的坐在火炉边,那曾充满了欢乐的炉边。等了好久,夜来临了。丽嘉不快的像是自语的说:
“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觉得他仿佛有点难过似的。为什么呢?”
“你也觉得吗?我常常都觉得呢。但是他没有向我说一句,他只反复说他爱我,唉,珊,你说他会永远爱我吗?我很怕呢。”
珊珊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竭力安慰了她朋友,说了一些别的故事。
然而十一点了,韦护还没有回来。丽嘉焦急起来,她要在夜暗中去寻找她的爱,却被珊珊阻住了。她说:
“若是你走了,他回来又怎办呢?”
于是她们又耐心的等到一点半,这时有人在楼下大门口按铃。丽嘉跳起来嚷道:
“一定是韦护!”
两人都走到走廊上去,丽嘉向着下面的黑暗的大门,大声的问,欢喜得声音都变得有点抖颤了:
“是谁?韦护吗?”
听差走出来开门,也同时问:“是谁?”
“送信来的,韦先生有一封信送给楼上的小姐。”
丽嘉骇得不知所措的望着珊珊,喃喃的喊着奇怪。
她冲跳到楼梯口时,听差给了她一封厚的信,她发昏似的跑回房里扯去那信封。